我是徐州城賣餛飩家的小女兒。
我平生最愛,隻有一個——娘煮的紫菜鮮餛飩。
我也一直以為,我是娘的女兒,千金不換。
直到京城侯府給了我娘二十金,將我接走。
去侯府的路上,我打開了臨走前娘給我的麻袋。
麻袋裡裝著那二十兩的金子。
後來,我在侯府被關禁閉,直到餓暈才被發現。
倘若娘知道,她以為的富貴鄉竟讓我連一個饅頭都吃不上,不知道娘還會不會讓我離開。
1
我剛過完十四歲生辰。
坐在寬敞幹淨的馬車裡,我還遲遲沒有緩過神來。
我,怎麼會是侯府的小姐呢。
想到這,我緊緊捏住袖中的一個麻袋。
裡面裝著娘給我的東西。
哥哥趕著隔壁屠戶家的驢車追在馬車後面塞給了我。
自稱侯府的人拿著馬鞭,往毛驢身上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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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伸手抓住馬鞭,驢卻連帶著車子都摔在了地上。
哥哥在地上滾了幾圈,衣服上被劃破,露出裡面的柳絮,他從地上爬起來,邊追著馬車邊喚著我的名字:
「瑤娘,去了京城要乖乖的,等哥哥來找你。」
我不停拍打著馬車內壁喊著停車,但沒有人理會我。
我費勁地朝哥哥喊道:「哥哥你偷了人家的驢車,小心被娘打啊。」
馬車跑得極快,哥哥越來越小,直到變成黑點,再也看不見。
我打開了麻袋,麻袋裡裝著二十兩的金子。
是侯府給娘的封口費,讓娘日後不再糾纏。
「小姐,忠勇侯府到了。」
此聲一出,讓我藏好手中的麻袋。
「小姐請下馬車。」
馬車外,來人的催促聲再次響起。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兩個服飾相同的女子便一左一右將我攙扶下了馬車。
大門處的臺階上站著一位衣著得體的婦人。
她見著我和藹一笑,隨後將我領進了府。
侯府修得雅致,入院便是一片竹林,連廊隱蔽在其中,繞過海棠垂花門,又走了許久,才到正房。
我見著了我的生母,侯夫人。
她拉著我的手,為我一一介紹著。
穿著青色長袍,披著狐裘的男人是母親的長子。
一身玄色窄袖騎裝的是母親的次子孟胥。
「大哥,二哥好。」
我主動上前一一問好。
大哥雖笑容不達眼底,但在我看來已經算很好了。
二哥孟胥神色冷淡,站在一名女子的身旁。
母親神色欲言又止,遲遲沒有開口。
我望向了那女子,穿著鮮豔的桃色袄裙,模樣看著俏麗,眼睛卻是紅紅的。
我識趣地開口:「大姐姐。」
此話一出,那女子捂著臉哭出聲來。
母親甩開我的手,快步上前摟住她,柔聲喚她:「令儀,娘親在這呢。」
我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我悄悄伸手握住了袖中的麻袋,好想家啊。
2
我被安置在了梨花苑。
對外稱作是從小養在天峰山的二小姐,和大小姐是雙生姐妹。
侯府的當家之主,我的父親為我定下了名字,隨姐姐的字輩,叫做孟令窈。
剛進府的那一晚,母親來了我的院中。
我與她有著相似的容貌,本該是最親密無間的母女,可那一晚,我們卻相視無言。
母親說,令儀性情嫻靜,縱使不是她親生的,但也有難以割舍的養育之情,讓我要同她好好相處,萬不可仗著自己是侯府嫡親血脈便怠慢她。
我明白母親說的話,也理解母親心疼姐姐。
若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告知我,我不是娘的女兒,我也是惶恐難安的。
母親聽見我的回答,像是松了口氣,緊繃著的身子放松了不少。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囑咐我早些安寢,便領著一群奴僕出了院子。
我身下是柔軟的床榻,蓋著比雲還要輕的錦被,可是我卻一點也睡不著,我想娘。
我八歲時,險些被人販子用一塊糖拐走。
還好娘發現得及時,她打走了人販子,並順手揍了我一頓。
被打後的晚上,我窩在床上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娘要因為一塊糖打我。
那時我巴不得我娘另有其人,最好是富貴又溫柔的娘。
可是現在,我一點都不想做京城侯府的二小姐孟令窈。
即使我的母親是賢淑尊貴的侯夫人,我卻隻想做回徐州阿娘的女兒。
如果娘在這,估計得氣急敗壞地揪著我的耳朵罵我傻了。
睡吧,楚瑤娘,夢裡面有娘和哥哥。
3
母親禁止我出府,她擔心我不懂規矩,會讓她在京城其他貴婦人眼中蒙羞。
她讓我同姐姐一塊,跟著張貴妃宮裡出來的嬤嬤學規矩。
母親說,等我將規矩學好,會為我擇一位人中龍鳳做夫婿。
可我沒有按母親期待的那樣改變,反而還硬生生地將嬤嬤氣病了。
宮中最得寵的張貴妃,身姿輕盈纖細,憑借獨創之舞楊柳枝,一舉俘獲帝心,此後數十年,聖寵不衰。
因此京中貴女紛紛效仿,多愛纖弱體態。
慢慢地竟發展成了女子纖弱才能嫁個好夫婿。
嬤嬤從貴妃宮中來,自然是明白如何才能身姿如張貴妃一般纖細柔弱。
她每日隻讓我們喝些玫瑰花露。
我問嬤嬤,好好的女子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折磨成病態,就為了嫁一個好夫婿嗎。
嬤嬤聽完氣紅了臉,說我對貴妃娘娘不敬,命人掌我的嘴。
孟令儀要攔,卻摔倒在地,她在地上起不來身,口中還說著:
「嬤嬤勿怪,我妹妹她在外散養慣了,口無遮攔,她定不是有意說貴妃娘娘病態的,我替妹妹給嬤嬤請罪,要打就打我這個做姐姐的吧。」
壯碩如牛的嬤嬤見狀竟捂著胸哎喲哎喲地說心口疼。
母親聞見動靜匆忙趕來,得知前因後果,氣得也要掌我的嘴。
我張口要解釋,母親卻失望搖頭,派人將我押回了院中禁閉。
可我在徐州真的從未聽過這樣的規矩。
住在槐花巷的阿曲姐姐,一次能吃下三大碗飯。
我也能吃下娘煮的一大海碗餛飩。
在關禁閉的那段時間,得了母親和嬤嬤命令的侍女從不理會我的請求,哪怕我隻想要一個饅頭。
我的院裡有棵果子樹,我夜裡餓得不行,等著人都睡了,我便爬上去狠狠吃幾顆。
果子應該是還未長好,酸澀得很,不知怎麼地,吃完我肚子總會疼一宿。
直到我餓暈,被院中打掃的侍女發現,母親才解除了我的禁閉。
倘若娘知道,她以為的富貴鄉竟讓我連一個饅頭都吃不上,不知道娘還會不會讓我離開。
4
上元節。
我坐在書案前臨摹字帖,窗外的侍女在闲聊:
「二公子今夜又得帶著小姐去看燈會吧。」
「倘若我是小姐身邊侍奉的侍女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出府看燈會了,我還從未見過燈會呢。」
「我聽小廝說,街邊沿路都是花燈,還有表演的呢。」
上元節,是我的生辰。
在徐州,每年的上元節,娘總會為我煮碗熱騰騰的餛飩面,上面還臥了一個油亮亮的荷包蛋。
等我吃完便早早收攤,帶著我和哥哥去看花燈。
上元節人多,餛飩肯定會比往日賣得多。
但娘說,銀子可以再賺,生辰一年隻有一次。
可惜今年,吃不上娘做的餛飩面了。
孟胥原本是隻想帶孟令儀去看花燈的。
臨到要走時,孟令儀卻開口邀我一塊去。
我悄悄掀開馬車簾子一角,京城的上元節竟比徐州還熱鬧。
那兔子燈恍惚了我的眼。
下馬車後,孟胥護在孟令儀的身旁,我則緊緊跟在他們的身旁,害怕洶湧的人群將我和他們分開。
「賣餛飩咯,又鮮又香的餛飩。」
小販的吆喝聲吸引了我的注意:
「小姐怎麼樣,要不要來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啊。」
餛飩,不知道有沒有餛飩面呢。
「喂!你愣在那幹嘛。」
孟胥沒好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咽了咽口水,第一次提出了請求:「二哥,大姐姐,我想吃餛飩面。」
孟胥嗤笑了一聲:「隨你,我們去看花燈了,到時候別和娘告狀說我不帶你。」
孟令儀叮囑我:「妹妹可別亂跑,在這等我們。」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點點頭,一時沒察覺,被後面來的人撞到了地上,朱釵掉落一地。
我手忙腳亂地拾起朱釵。
我仔細地數了數朱釵,都在這,隻是有一根玉簪碎成了兩截。
我看著手裡慘兮兮的玉簪屍體,淚不停地滴落。
哥哥說了來看我,我如今都十四了,哥哥還沒來。
娘去歲生辰還許諾我一支蝴蝶銀簪子呢。
娘不在,哥哥不來,我討厭京城。
「小姑娘,這燈會都散了,你還在等人嗎?」
那一晚,我在原地等了她們許久,準備收攤的大娘見我一個人,好心提醒我:
「估計她們早回去了,快些回家吧,小心碰見人販子。」
最後,是孟胥黑著張臉,帶著府中護院找到了我。
他的第一句話便問我為何亂跑。
可是,我沒有亂跑,是你們讓我在原地待著的啊。
回到府,母親還未睡,孟令儀哭紅著臉窩在母親懷裡。
見到我時,又撲過來抱著我,對著母親說:「娘,都怪我,妹妹說想吃餛飩,我想著外面的不幹淨,便沒立即帶她去吃。
「誰知,妹妹居然獨自扔下我們走了,早知道這樣,我就該允妹妹吃餛飩的。」
話落,又轉過頭拉著我的手:「妹妹,你就算不喜我,也不該如此任性,你可知母親有多擔心你,母親聽見你不見了,臉色都嚇白了。」
我抬眼看了看坐在榻上的母親,母親目光冷冷地看著我:「混賬!你的釵環呢?」
我剛要開口,姐姐搶先開口:「娘,釵環哪有妹妹重要,妹妹沒被拐騙都已是萬幸。」
母親的臉氣得青白,我連忙解釋道:「母親,我被人撞倒了,釵環我都拾起來了,隻是有根玉簪碎了。」
我想將玉簪遞給母親看,可母親卻不願看:「同你姐姐道歉。
「看來娘對你還是太寬容了,我從前想著你自小不在我身邊,又是被無知婦人養大,有些市侩之氣也是難免,我總以為在侯府你會收斂一些,可不承想你竟還是這副脾氣,小小年紀謊話連篇。
「以後沒我的允許,你不許出門,我會派個教養嬤嬤好好磨磨你的脾性。」
我輕聲詢問母親:「為何我說的話您總是不信,姐姐說的話您就信了呢。」
一個茶杯正中我的額頭,我抬頭看著端坐在榻上的母親,任由血緩慢地往下流,流到我的臉頰,滴落在地毯上。
「令儀知書達理,從未說過謊,你呢?」
5
一晃眼,院子裡的果樹落了葉,又重新發了新芽,結了果。
孟令儀嫁給了太子做側妃。
而我,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學了幾年規矩,在母親看來也遠不如孟令儀。
我好幾次撞見母親同親近的嬤嬤嘆氣:「令窈確實比不得令儀,你說,令儀怎的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呢,早知她是這副模樣,當初不如不尋她了。」
與我同歲的孟令儀都懷上了孩子,母親無法,隻得先為我定下了婚事。
定的是蕭相的幼子。
婚期在來年的春天。
我想了許久,有些躊躇地將我心中的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我想邀徐州的……養娘,對,我想請她來觀禮。」
一別數年,娘的樣子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前些年夜間醒來時,我的枕頭都湿了一片,怨哥哥不遵守約定來找我,怨娘從不寫信給我。
慢慢地也就不怨了,山高路遠,信件丟失,驢迷了路也是正常的事。
我話說完,遲遲不見母親的應聲,我繼續說:「母親從前不是說過嗎,養育之情,難以割舍,您對姐姐的養育之情,正如徐州養娘對我的一樣。」
母親臉色越來越難看,她身旁的嬤嬤不停地在跟我使眼色。
也是,母親最討厭我提徐州。
我心中失望:「是女兒多嘴,讓母親煩心了。」
我向母親行禮告退,轉身的那一刻,母親硬邦邦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我會派人去尋她們,她們來不來,就與我無關了。」
我跨出院門的腳步一頓,猛地轉身,膝蓋嘭的一聲跪在石板上,頭結結實實地磕了下去:「謝母親。」
眼淚奪眶而出,不知是因為心中激動,還是因為額頭太痛。
我心中感慨,我還是如從前這般愛哭,娘見著我,會不會笑話我。
6
我沒有見著娘,也沒有成婚。
太子打著誅妖妃的旗號逼宮,天子大怒,將太子就地絞殺。
妖妃,便是張貴妃。
侯府受了牽連,抄家斬首。
那年, 我十八歲。
京城下了一夜的雨,混著雷聲,像是要變天一般。
是夜。
正院燈火通明。
父親和哥哥還未從宮中回來。
母親鎮定地坐在主位,可手中攪著的手帕卻出賣了她。
「夫人,夫人。」
管家渾身湿透,連滾帶爬地跪在母親腳下,身上的雨水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大小姐回來了。」
母親猛然起身,我連忙站在母親身側攙扶住她。
院外噼裡啪啦下著雨,兩個提著劍的黑衣女子護著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人走了進來。
「側妃,時間緊迫。」
說完,黑衣人便留在了院外。
孟令儀取下遮蓋住臉的兜帽,淚眼婆娑:「娘。」
我看見她懷中抱著一個孩子,睡得香甜。
「殿下和爹爹他們,留不住了。」
我心中一驚,母親捂著心口,喘著粗氣靠在嬤嬤的身上。
孟令儀朝我一跪,硬生生將襁褓中的孩子塞給我:「妹妹,從前我擔心你的出現會搶走我在府中的位置和娘的疼愛,因此對你百般陷害,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來生,我孟令儀願替你承擔一切的災難。隻是如今,我想求你,求你給我孩兒一條生路,他才剛出生,難不成就要同他的爹娘一起死嗎。」
孟令儀臉色蒼白,唇仿佛沒有血色,她淺色的衣裙上有著一大塊一大塊的血跡。
我低頭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身上的汙穢物都來不及擦拭。
這是,太子的孩子?
孟令儀給我磕了幾個響頭,磕得額頭滲血:「若妹妹不願原諒我,我願意以血肉償還妹妹從前因我而起的苦楚。」
說完,她拔下頭上唯一一根發簪,向自己臉上刺去:「這一刺,是還當年上元節。」
慶歷二十三年上元節,孟令儀邀我一同賞花燈,卻讓我獨自留下。
回府後,因我頂撞母親,母親失手將茶杯扔向我,如今我臉上都還有一絲淡淡的疤痕。
孟令儀又朝著自己的手臂一刺:「這一刺,還妹妹因我受跪。」
剛進府的第一年,孟令儀邀我乘小舟賞蓮花,她掉進了湖中,醒來卻指認是我推的。
母親大怒,不聽我辯解,罰我跪了三天祠堂。
血伴著淚從孟令儀的臉上一滴一滴地滑落,她拔出手臂中的發簪,又往腿上刺去。
「夠了!」
母親厲聲阻止了她。
護院跪在地上,背脊顫抖:「夫人,夫人,侯府被圍了。」
母親扭頭看向我,眸中閃著淚光,神色難得地祈求:「令窈,走吧。」
「可母親,如何走得了?」
我僵硬地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我仿佛聽見了冷兵器相交的聲音。
孟令儀拽著我的衣裙:「讓魏三娘帶你出去。」
魏三娘是其中的一個黑衣人:
「殿下於她有恩,她定會相送。」
孟令儀脫下身上的黑衣,胡亂地披在我身上,我這才發覺黑衣沉甸甸的。
她又往我手上塞了一疊紙,她的手好冷,像是一塊寒冰。
「侯府有密道,能通向府外。」
密道,我怎麼不知。
我向母親尋求答案,可從母親的神情來看似乎並不知道有密道。
孟令儀催促著我趕緊走。
魏三娘護在我身旁,神色警惕:
「等一下!」
孟令儀叫住了我:「孩子日後長大,不必告訴他自己的身世,你就是他的親娘。
「他的名字叫長安,願他平安一生,莫要再牽扯進天家恩怨。」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