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儀見到我的答復,松了一口氣。
我抱緊手中的孩子,匆匆離開。
離開前的最後一眼,我看見孟令儀提著劍,殺了管家和護院,還有母親身邊的嬤嬤。
「別回頭。」
魏三娘清冷的話在耳邊回蕩。
7
「去哪?」
我抱著長安,沒有立即回復魏三娘,而是低頭看著孟令儀塞給我的紙。
是兩張偽造的戶籍,徐州的戶籍。
「去徐州。」
但我們沒有立即啟程。
在城門的客棧,我訂了一間房。
白天出去打聽消息,晚上回到客棧休息。
聽說太子妃拒不認罪,撞死在了宮門。
孟令儀自焚於東宮,火燒了一夜,久久不滅。
侯府奴僕一百二十五口全部發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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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主子全部下獄。
應該是孟令儀的緣故,我逃過一劫,逮捕名單中沒有我。
母親沒有到斬首,在獄中便病死了。
昔日養尊處優的侯夫人啊,死後用一簾草席裹著,隨意地丟在了京郊亂葬崗。
我花了些錢,將母親妥善地安葬在了京郊。
「母親,父親和兄長明日午時斬首,原諒我無法為他們收屍。
「我要走了,帶著長安去徐州,我會護著他長大。」
無名的墓碑前,落葉撒滿地。
去徐州的路不算艱難。
因為,有魏三娘。
心存歹念的人見我一弱女子帶著孩子,便想要找麻煩。
可都被魏三娘的劍趕跑了。
到徐州已是寒冬。
8
魏三娘沒有同我一塊入城。
她說她恩已報完,便是自由身,天涯海角任逍遙。
孟令儀給我披上的那件黑衣裡縫了內袋,裝了銀票和一些值錢的首飾。
幸虧有這些,否則我連買冬衣的錢都沒有。
心心念念的徐州啊,沒想到竟回來了。
我將長安背在背上,憑著記憶,尋找著家的方向。
長安很乖,一點也不鬧人,餓了就喂些羊奶,喝飽了便睡。
我記得,有棵百年的榆樹的地方,就是家啊。
我兜兜轉轉,竟怎麼也尋不到那棵榆樹。
我無奈,攔下了一個老妪:「阿奶,賣餛飩的楚家如今住哪啊。」
老妪有些耳背,我重復了幾遍,她才慢慢抬起眼皮:「楚家?早就不在咯。」
老妪背著手,搖搖頭,沒再多言。
不在了?
不應該啊,娘在徐州生活幾十年了,怎會輕易搬走呢。
老妪見我不信,手指著一條窄巷子:「楚家在最裡面,別人嫌晦氣,沒人住,早就荒廢了。」
我按著她的指向,走進了窄巷子。
熟悉的小院映入我的眼簾。
我站在院外敲了半天門,裡面沒人應答。
也是,這個時候,娘應該去賣餛飩了。
我翻開門前松動的石板,下面藏著一把生鏽的鑰匙。
是從前娘留下的,她總是忘記帶鑰匙,索性就直接將鑰匙放在了家門口。
我抬手剛碰到門上的鎖,鎖卻直接掉了。
「嘎吱。」
大門被風吹開。
夢裡的場景真實地出現在我眼前。
院壩裡的矮秋千依然還在,那是我從前看見旁人有,央著哥哥做的。
娘的東西都在院裡,隻不過院中雜草叢生,像是許久未住人一般。
我壓下心中的不安,徑直走到裡屋。
裡屋一片狼藉,破碎的碗,掀翻了的木桌。
我抖著聲,心中忐忑:「娘?哥哥?」
回應我的,是長安的哼唧聲。
太安靜了。
心撲通撲通地跳,我連忙跑出了院子。
我尋到了隔壁。
隔壁屠夫一定知道娘和哥哥去哪了。
隔壁的鄰居不再是我熟悉的屠夫,我問她,此處的人家去哪了。
「早死了,聽說就是四年前,山匪下山,將這戶全殺了。
「隻是奇怪,他們沒拿錢財,估計是來尋仇的,否則怎會連屍首都不留下呢。
「與這戶交好的人家怕惹禍上身,都搬走了。
「我們也是近幾年剛搬來的,若不是這兒的院子便宜……」
之後她說的什麼,我聽不清了。
五年前,五年前。
這不是我剛入侯府的時候嗎。
9
我又回到了院子。
長安被我放在了裡屋,正睡得香甜。
我獨自來到了娘的屋子裡。
娘昔日睡過的床上全是灰塵。
我不在意。
我將身子蜷縮在床上。
真好,還有娘的味道,夢裡面常常聞到的味道。
淚悄無聲息地從我臉頰滑落。
娘,瑤娘回來了。
枕頭邊,似乎有東西。
我伸手摸了過去,摸到一個木匣子。
木匣子沒上鎖。
我打開了木匣子。
木匣子裡有一根款式早已過時的蝴蝶銀簪,還有一張泛黃的紙。
紙上有字,可娘不認字啊。
我拿起泛黃的紙,挨著看了過去。
字跡工整,應該是請人寫的。
但是我仿佛已經想象到了娘當時喜悅的語氣。
「瑤娘,娘為你買了你想要的銀簪,不知你喜不喜歡。你哥哥天天說要去京城找你,被我攔下了。
「我想著多賣些餛飩,攢夠了錢,就把餛飩鋪開到京城去,這樣娘天天就能見到你了,到時候你可別嫌棄娘和哥哥啊。」
信裡沒有地址。
估計是娘請人寫完,才意識到她連侯府在哪都不知。
日期是慶歷二十二年。
是我被侯府的人接走後,沒過多久,娘就打算要來京城了。
我忽然餘光看見櫃子的下面,有一塊東西在反光。
我趴在地上,費勁地掏到了那東西。
是一個令牌,銅制的,上面已經有些發黑了。
我第一眼便認出了它。
是侯府的令牌。
侍奉在父親身旁的,就是佩戴這些令牌的人。
我的腦中閃現出孟令儀斬殺管家的樣子。
母親經常提點我們,做事莫要留下痕跡,斬草除根才是上策。
母親,斬草除根,原來是這樣用的啊。
我拿著銀簪,走到了裡屋。
長安還在睡夢中,雙手虛握成拳頭放在兩側。
銀簪的簪頭極其鋒利。
隻要一下,就一下。
長安忽然睜開了眼,不哭不鬧。
我扔下了手裡的銀簪,跑了出去。
院中的矮秋千上,我捂住臉低聲哽咽。
恨啊,可人都化作一抔黃土,找誰恨。
稚子無辜。
可日子總得過去,不是嗎。
10
我在徐州重新開起了餛飩鋪。
孟令儀留下的錢有限,我出侯府什麼都沒有帶。
我們總得生活,不能坐吃山空。
可我還拖著一個喝奶的嬰兒,根本騰不出身。
我左思右想之下,還是決定繼承我娘的手藝。
當了幾年千金小姐,我遠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利落。
剛開始手忙腳亂的幾鍋餛飩,不是包散了,就是肉的調味沒調好。
夜裡歇下來的時候,手上全是被燙的水泡。
不知道娘當年是怎麼養大兩個孩子的。
不過萬事開頭難嘛,之後便慢慢好了起來。
餛飩鋪開了張,生意也還不錯,養我和長安完全足夠了。
長安也從襁褓嬰兒慢慢長成了懂事的孩童。
我特意買了一沓紙張,時不時記錄。
慶歷二十七年六月。
長安學走路啦,隔壁嬸娘拿了把菜刀跟在長安後面。
把我嚇了一跳。
嬸娘說小孩學走路是要割絆腳繩的,割三刀走得穩。
真的嗎?
不過好像長安走路是挺穩的。
慶歷二十七年除夕。
今年,隻有我和長安。
我給長安買了虎頭帽,我們家長安生得好看,像年畫上的娃娃。
長安什麼時候能學會說話。
家中好安靜,我有些害怕。
要不要養一條狗呢,徐伯伯家的狗下了一窩崽呢。
慶歷二十九年八月。
兩歲的長安終於說話啦。
他再不說話,我就要試試阿奶給的偏方了。
哦,對了。
家裡養了隻狗崽子,我給它取名叫小黑。
慶歷三十一年三月。
楚長安還是不要說話了,他太吵了。
小黑也吵!
他和小黑一起簡直是讓我要暈倒了。
養孩子真煩。
我要將楚長安送去學堂!
11
尋常的一天。
我送長安去學堂,回來總覺得院中不對勁,小黑也不見了。
可門上的鎖是好的啊。
「小黑?」
我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小黑興奮的叫聲從柴房傳來。
我拾起一把砍柴刀便往柴房走去。
柴房的門虛掩著,小黑聽見我的腳步聲,一下就跑到了我的面前。
咬著我的衣裙不停將我往柴房帶。
我輕手輕腳地推開柴房的木門。
柴房的地上躺著一個人。
一身窄袖黑衣,身下還有暗色的血跡。
我警鍾大響。
男人不能撿,尤其是受傷的男人。
我踢了踢他,見那人沒有動靜,我大著膽子走上前。
用手掀開他臉上的面罩。
五官俊俏,眼睛處有條帶血的疤痕,蒼白的唇被血染紅。
真是我見猶憐。
不過我冷漠無情。
我將面罩重新放回他臉上,將砍柴刀背在腰間:
「小黑,快幫我拖拖他。」
我弓著腰,雙手扯著他的手臂,小黑咬著他的衣服。
「一二三,走。」
我將他拖到了後山的官道邊。
自求多福吧。
我喘了口氣,把手上的血擦在了他的黑衣上:「小黑,回家給你吃骨頭咯。」
我一路走得極快,根本不敢回頭看。
等回到院中,鎖上了門,我才松了一口氣。
可沒想到,等我接回長安時,他又以同樣的姿勢倒在了我家院中央。
「娘,那是誰?」
我看了看他和一旁的小黑,堅定地回答:「狗。」
長安撇了撇嘴:「娘騙人,夫子說了,年長者不可以騙小孩子的。」
我輕點了一下長安的額頭:「快回屋裡去,將夫子布置的課業寫了,娘給你做蝦肉餛飩。」
長安果然是個小孩,聽見有蝦肉餛飩吃,蹦蹦跳跳地回了屋。
院中隻剩我和狗了。
我雙手叉腰,铆足了勁,踢了他腿一腳:「喂,別裝了,起來。」
那男子慢慢睜開眼睛,瞥了我一眼,又閉了回去。
行,那就躺在這吧,就當我楚瑤娘做了一次善事。
我轉身去了廚房,開始剁蝦肉餡。
12
「長安,來吃餛飩。」
我端著兩碗餛飩,路過院子時,又悄悄瞥了一眼地上的男人。
還不走,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明天要報官了。
屋內。
長安正坐在油燈下,神色認真地寫著字。
看得我心軟軟:「長安,快來吃餛飩。」
長安點點頭,坐在了我面前,剛要開口。
我直接塞了一顆餛飩過去:「長安,快吃餛飩,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險,差點又吵我安寧了。
長安嚼著餛飩含含糊糊地說:「娘,他在你後面。」
什麼後面。
我腦海中飄過娘從前給我講的熊姑婆的故事,晚上不睡覺會被她吃掉。
我握住腰間的刀,猛地回頭。
之前一直躺地上的男人竟然站了起來。
靠在門框邊,我估摸著比我高了大半個腦袋。
「你要幹什麼。」
我顫抖著聲音問道。
他指了指我身後的長安。
我立刻起身摟住長安,語氣堅決:「不行!」
他撫著胸口,一步一頓地走了過來。
坐到了我的位置上。
端起我吃剩的餛飩大口大口地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