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我有個很漂亮的玩伴。
他眼角有一點藍痣,笑起來的時候桃花眼璀璨生光。
我一直當他是哥哥。
直到後來他逃出皇宮我才知道,他是父皇養在深宮的禁脔。
再見時他兵臨城下,要弑君屠城。
父皇派我帶著他的舊物出城見他,企圖喚起昔日舊情。
「舊情?」他冷笑著踢翻木箱,踩著一地碎玉珠釵朝我走來,形容如惡鬼羅剎,「都說父債女償,你想我饒你父皇一命,除非你拿自己來償。」
我一拜到底,輕聲而堅定:「我父皇對你不起,死不足惜,隻是滿城百姓實在無辜,隻要你高抬貴手放過他們,我可以任你處置。」
再後來,我替我父皇贖罪,成了他的玩物。
1
我的父皇沒有死,他趁我出宮求降時帶著三百精兵逃往鄰國,將我這唯一的女兒抵在了這裡。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並不意外。
大昭上下都傳他愛我如至寶,可我知道,這份愛遠不及他愛自己的萬分之一。
他這一生奸猾狡詐,在性命攸關的時刻,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拿我擋刀。
東方破曉,夜幕被緩緩撕開。
鳳長鳴帶著他的鐵騎撞碎了城門,一隊人馬穿街過市,入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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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與他共騎一乘,像個戰利品一樣被他桎梏在馬背上,直面道路兩旁匍匐在地的百姓。
他們雖垂著頭,我卻能看出他們對我的不屑與憎惡。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大昭國破不過一日,皇帝夜奔,公主投敵,堂堂皇室沒有半點骨氣,怯懦偷生,像個笑話。
「殿下,看看你用身體換來的百姓,是如何瞧不上你。」
鳳長鳴附在我的耳畔上,聲音帶著他獨有的涼意。
我明白他的惡意,卻不在乎。
「我出生起就受他們的供養,身上長的每一寸皮肉都浸滿他們的血汗,我這條命本就是他們的。
「京都城破我本該殉國,如今委身敵軍讓他們蒙羞,是我的錯。」
他的手攀上我的脖頸,冰冷的指腹壓在我的動脈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將我絞殺。
「你想殉國?」
我搖搖頭:「我的命已經給了你,就不會擅作處置。」
2
鳳長鳴沒有放我回長樂宮,他將我帶到御花園深處的一座地牢,地牢深百尺,唯有一道天光自上空的空洞處漏下來,光束打在地牢中央,照亮一個巨大的赤金鳥籠。
「你父皇大概不會想到,他為我打造的囚籠,最後會禁錮他的寶貝女兒。」
他打開鳥籠,將我扔了進去。
「今日後再沒有什麼帝姬昭華,你就隻能是這籠中鳥,是我養來逗趣兒的一隻金絲雀。」
我站在鳥籠中央,整理衣袍後站定身形,面朝他,恭敬地行了個大禮。
「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聽了我的三呼萬歲後沉默許久,直到最後離開也沒有喊我起身。
我規矩地跪著,跪到最後,竟然就維持著趴跪的姿勢睡著了。
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六歲這年。
這年我剛剛被父皇賜封號為昭華,他賞了我一處封地,萬頃良田,讓我成了這大昭最尊貴的姑娘。
也是這年,我遇見了鳳長鳴。
那是個雨夜後的早晨,空氣裡都帶著湿漉漉的水汽。
我如往常一般早起去父ťŭ₎皇宮裡請安,途經一壇花叢,鳳長鳴就蜷著身子躲在花堆裡,身上盡是汙泥和花瓣。
他在繁花裡抬頭看我,五官漂亮而精致,像是一尊玉雕美人。
我撥在花叢蹲在他的身前,湊近了瞧他,他一張臉蒼白如玉,唯有眼角泛著殷紅,睫毛也湿漉漉的,像是哭過。
「哥哥,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幫你做主。」
他聞言垂眸看我,一雙桃花眼裡沒有半點神色,黑洞洞的瞳仁像是宣紙上的兩點墨子,毫無生氣。
「走,我帶你去找我父皇。」我想牽他的手,卻被他瑟縮著躲開。
他抱著膝蓋把腦袋埋得低低的,像是一隻被折毀了翅膀的小鳥,一碰就要碎掉。
那日我與他僵持了許久,久到等不到我去請安的父皇出來尋我。
「父皇!」我蹿過去撲進父皇的懷裡,然後扯著他的袖子問,「他是哪家哥哥,看著好可憐。」
父皇抱起我,笑著摸摸我的腦袋,道:「他是我從南疆帶回來的小鳳凰。」
「小鳳凰?父皇出徵南疆前說要帶小鳥給我,就是他嗎?」
父皇愣了愣,最後問我:「籽籽想要他?」
我大力地點頭:「他好漂亮,父皇能不能把他賞給我?」
父皇哈哈大笑,將依舊抱膝垂首的小鳳凰送給了我。
「從今日起,你去長樂宮陪昭華。」
從此,我就多了個哥哥。
我們相伴六年,他初時總是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好像是久病的枯木,後來時間久了,他慢慢也會對我露出幾分笑意。
他生有一雙桃花目,笑起來的時候像是桃花盛開,可他眼角又有一點盈藍淚痣,無端地帶點悲切。
3
我從夢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寢宮的床上,床幔上還繡著我最喜歡的芙蕖花。
一瞬地,我有些恍惚,仿佛國破從未發生,我依舊是父皇心尖上的女兒,大昭唯一的公主。
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假的。
殿裡沒有點燈,隻開著一扇窗,涼涼的月色斜著落進來,依稀帶了點亮光。
鳳長鳴就坐在我床前的踏板上,他隻穿了一件緞質的寬袍大袖,如瀑的長發垂落下來遮蓋住他大半張臉,隻隱約露出一雙眼睛。
明明是燦若春日的桃花目,卻在他臉上,卻是森冷陰寒。
「哥哥。」我下意識地朝他挪過去,扯住他的袖子。
他抬頭看我一眼,眼裡滿是死氣,仿佛在我身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死屍。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攥著我的手腕讓我撥開他的頭發,去看他的臉。
他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從耳垂延到下巴,像是一隻三尺長的蜈蚣攀附在上面,傷口已經長好了,隻泛出深深淺淺的紅。
我真是明知故問,他怎麼會好呢。
一個亡國的皇子要怎樣逃避追兵返回故土,又要怎樣在物是人非的故土上籠絡人心奪回政權,最後又要怎樣力排眾議,帶著十萬鐵騎一雪前恥。
他們封他為戰神,將他當作傳奇,可這背後的種種艱辛,隻有他一人知道。
我的心像是被緊緊攥住,眼眶一熱,滾出兩滴淚來。
「哭什麼?」他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劃掉我眼角的淚痕,聲音輕輕地,聽不出什麼情緒,「還不是拜你父皇所賜。」
「我來替他償還。」我握住他的手覆在我的臉上,對他道,「哥哥,他的債我來還。」
他像是聽了什麼笑話,扯著嘴角輕笑了一聲,在這空空蕩蕩的宮殿裡顯得尤為清楚突兀。
「你還不清的。
「他欠我的,何止被囚六年的屈辱,我的兄弟姊妹、父皇母後,我南疆的十二萬將士、三座城的無辜百姓,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你不讓我屠京都,我沒有屠,可我一閉眼就能看見我南疆數十萬人的累累屍骨,我看他們扭曲著殘缺的四肢爬起來質問我,問我為什麼不讓大昭血債血償。
「為什麼呢,大昭子民無錯,殿下你也無錯,錯的隻有你的父皇,可你父皇一命,又怎麼抵得上我南疆數十萬人的性命呢?
「這筆債,沒有人能還得清。」
他的眼底驟然升起一抹血色,像是討命的厲鬼,又像是乞憐的小獸。
4
鳳長鳴沒有將我扔回赤金鳥籠,而是讓我繼續住在長樂宮,吃穿用度依舊是公主規格,連伺候我的宮人都是昔日的老人。
隻不過,長樂宮外圍扎扎實實圍了三圈精兵,我一步也踏不出去。
白天他不在的時候,我就坐在窗前看著院子裡的杏花樹,花期已過,樹枝上隻零星掛著幾片白色的花瓣,飄飄搖搖地,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來。
我總是會想起從前。
那時候的鳳長鳴總是病恹恹的,他的臉上常年帶著病氣的蒼白,唯有一張唇帶點血色。
後來我才知道,鳳長鳴不是天生病弱的,他在南疆的時候也是少年英才,十歲時就能拉弓引箭射殺狼王,是南疆百姓寄予眾望的太子殿下。
隻是後來我的父皇攻進南疆,見他容貌驚人,在殺了他們皇族上下的時候獨獨留了他一條性命,將他囚為禁脔。
父皇手下的侍衛曾告訴我,他在父皇第一次欺辱他的時候生生撕咬下父皇一塊血肉,那模樣狠厲得像是一頭小狼。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父皇開始喂他吃藥,那藥性猛烈,若不得紓解便會敗他氣血,傷他根骨。
可他一吃就是整整六年。
他從南疆的小鳳凰,被生生喂成了金絲雀。
好在鳳凰總能涅槃,他終究是擺脫了困住他的泥沼,飛向了屬於他的九天。
鳳長鳴每日夜裡都會留宿長樂宮,宮中內外盛傳他被我蠱惑心智,沉迷在我的溫柔窟裡無法自拔,可隻有我知道,他雖然睡在我的身旁,卻連我的手指都不敢碰上一下。
他隻敢在我睡著後拽著我的一片衣角,死死地抵在心口,然後蹙著眉入睡。
他好像有做不盡的噩夢,有受不盡的苦痛。
我知道他苦難的來源,知道他痛苦的根本,可我沒有辦法救他。
他變回了高高在上的鳳凰,可鳳凰華麗外表下的每根羽毛深處,都有被烈火灼燒過的痕跡。
5
九月十五的祈神節,是南疆獨有的節日。
傳說南疆上古有之,一方國土有神鳥庇護,後來南疆遭遇水患,神鳥為救南疆子民身死神殒,留下的半縷神魂入了輪回,轉世成為一名女子。
這位女子被南疆子民奉為聖女,聖女可通天道,每年九月十五可走上萬丈高臺向上天祈福,這一日就被叫作祈神節。
雖然滄海桑田,南疆再無聖女,可這祈神節卻是長久地保留了下來。
而走上高臺向上天祈福,祈求神明保佑南疆子民平安順遂的責任,就交到了歷代南疆長公主的身上。
可如今的南疆沒有公主了。
聽聞南疆皇室二十七支,整整三千多人,個個鍾靈毓秀人中翹楚,可早在十一年前,他們就死在了我父皇的屠刀下。
如今,南疆皇室隻剩下一個鳳長鳴。
舉行祈福儀式前,鳳長鳴的貼身侍衛來找了我。
「陛下將自己關在殿內不肯出來,馬上就要誤了吉時。」他是真的沒了辦法,單膝跪在我的身前,面色焦急,「請殿下去勸勸陛下。」
我跟著他來到為祈神節新搭建的宮殿,見到了鳳長鳴。
他背對著我,身上已經穿好了祈神該穿的華服,衣擺拖拽出一條長橫,上面繡滿了南疆特有的桑靈花,一朵一朵地團在一起,明明是熱鬧的形象,卻襯得他的背影越發孤寂。
我走上去站在他的身邊,還沒來得及開口勸他,就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這樣骯髒的人,也配祈求神明賜福給我的子民嗎?」
他好像是在問我,又好像是在問他死去的父皇母後。
我喉頭一哽,連聲音都變得生澀沙啞。
「你怎麼會髒呢,髒的是欺辱你的人。」
他聽到我的聲音,又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這雙手,還染了血。」
「南疆皇室確實被屠戮殆盡,但南疆的子民還在,你為他們殺出一條血路,何錯之有?」我握住他的手,「神明不會責備你的。」
他看我一眼,死水一樣的眸子裡慢慢聚起神色,好像終於尋回了一絲生氣。
他抽出手,轉身出了宮殿,踏上他的祈福禮。
6
鳳長鳴被刺殺的消息傳來時是晚上。
祈福禮之後,鳳長鳴身為君王要宴請百官,請他們喝這一年的新酒,再觀賞一場盛大的鳳鳴舞。
刺客就是在宴會的後半程渾水摸魚扮作伶人,趁鳳長鳴酒醉刺了他一劍,好在鳳長鳴並未醉死,堪堪避開了要害,隻被刺中肩頭,雖傷重但並無性命之憂。
「殿下,那刺客是葉小公子。」一旁的侍女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告訴我。
「葉懷庭?」我心口一滯,踉跄了幾步差點摔倒。
葉懷庭,是我與我定親的世家公子。
他出身大族,自幼習文,最是君子端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我與他的婚事,源於我的任性。
我十二歲那年的春日宴,他上臺獻藝,白衣玉笛,恍若仙人臨凡。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看不清臉的少年與我泛舟湖上,恩愛情濃。
我認定這個少年就是葉懷庭,一大早醒來我就赤腳跑去了鳳長鳴居住的偏殿,附在他的耳邊告訴他這個秘密。ṭû₉
他支起半個身子看向我,臉色比平常更白,像是覆了一層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