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殿下是真心喜歡他?」


「當然啦,大昭所有女子都喜歡他。」


那時我年少,口中的大昭所有女子不過是舉行大宴時與我說得上話的三兩個貴女。


「為什麼?」


鳳長鳴平時都淡淡的,這日卻異常執著,一雙眸子盯著我,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他是君子啊,淑女都愛君子的。」


「原來是這樣。」他垂下眼,過了許久才抬頭看我,眼角泛起一抹薄紅,像是克制隱忍,又像是委屈痛苦。


「哥哥……」我看不懂他眼裡的情緒,隻覺得心口悶悶地喘不上氣。


他沒有應我,隻穿白色的中衣下了床,拿了架子上的大氅將我嚴嚴實實地裹好,抱著我回了主殿的床榻上。ṱû₁


我在他懷裡抬頭看他,這六年間他雖然一直病弱,但身量越發高了,容貌也越發姝麗濃豔,比父皇後宮裡最漂亮的美人都要好看。


「殿下長大了,不能再赤著腳亂跑,會入寒氣的。」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扯過錦被,細致地將我捂了進去。


我覺得他不開心,想扯他的衣袖撒嬌賣乖,卻被他躲開。


「殿下,男女有別。」


7


自這日起,鳳長鳴與我便疏遠了起來,他還是陪伴在我的左右,但不許我叫他哥哥,也不許我碰他,即使是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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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日整日纏著他,想像以前一樣窩進他的懷裡,可他總是與我隔著一尺的距離,怎麼也不允許我親近。


那時我年少,又被父皇當眼珠子似的嬌寵,性子養得很刁蠻。


他久久不理我,我也開始生氣。


直到有一天,父皇來我宮裡看我,見我冷著一張臉便問我怎麼不高興。


那時我正在氣頭上,指著鳳長鳴就說:「父皇,我不要他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鳳長鳴猛地抬頭看我,那雙眼裡似有千萬種情緒波濤而起,最後隻剩下悽楚,還有一點惶恐。


父皇也順著我的手指看向他,眼睛慢慢眯起,帶上一點笑意,像是面對終於落網的獵物。


然後,父皇帶走了他。


他走的這日夜裡狂風驟起,天雷混著大雨,哗啦啦地落下來。


我看著外面一道又一道的閃電,想起了鳳長鳴。


他最怕這樣的雷雨夜,以往這種時候,我總會偷偷地跑到偏殿,隔著被子將他抱住。


他個子明明很高,可每次都能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瑟縮著躲在被子裡,連頭都不肯露出來。


這雷打得越來越響,劈得我心煩意亂。


我翻來覆去地沒辦法睡著,最後還是忍不住起身,偷跑去父皇的殿裡找鳳長鳴。


父皇的寢宮燈火長鳴,可宮門口卻連一個侍衛都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推門進去,就聽見了父皇的聲音。


「你終究,還是落回了我的手上。」父皇的聲音不同以往,不像面對朝臣那樣威嚴,也不像面對我一樣寵溺,而是帶著一點促狹、戲謔。


我推開一條門縫,看見我至今不敢回憶起的場景。


我的哥哥赤身裸體蜷縮在寢宮的一角,長發遮住他的面容,隻露出他彎起的背脊,背脊上突起的肩胛骨形狀分明、血痕密布。


而我的父皇,就站在他的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是看個不受管教的玩物。


「都說南疆皇室是神族後裔,高不可攀。」他笑著將一杯酒灌進鳳長鳴的嘴裡,模樣是我未曾見過的狠厲惡毒,「我偏偏要將神踩在腳下,讓你們知道什麼叫卑賤、骯髒。」


我的父皇年輕時徵戰四方,一統亂世,是世人口中的梟雄明君,可後來卻突然變得暴虐嗜殺,硬是不顧朝中眾臣的勸阻攻入了南疆,血洗了南疆皇室。


市井傳言父皇是因為惹怒了神明才導致隻有我一個女兒,以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顛倒錯了因果。


在我出生的第二年,父皇在一場大戰中傷了根本,再難有子。他不顧眾臣反對攻陷南疆,就是為了尋得南疆秘寶,重塑身體。


可南疆哪來的秘寶呢,南疆上下從皇室到子民,不過是一群與世無爭又信奉神明的普通人。


他們拿不出秘寶,父皇也絕了最後的希望。


所以他憤怒地屠了南疆三座城池,殺光了皇室三千人,隻留下鳳長鳴,這個高高在上,被譽為小鳳凰的南疆太子。


他就是要看雄鷹折斷翅膀淪為囚鳥,蒼龍剃掉筋骨成為困獸,他就是要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南疆小太子落進無間地獄,受盡折磨。


他喂鳳長鳴喝下最烈的催情藥,剝光他的衣服,看他掙扎在情欲裡痛苦難耐,生死不能。


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些,我隻是震驚,在我的心裡父皇高大偉岸寵我愛我,是最好的父親,鳳長鳴光風霽月君子如玉,是最好的哥哥。


可他們卻在我見不到的地方,形象顛倒,可怖又可怕。


我倚靠的殿門吱呀一聲,引得他們朝我看過來。


父皇見到我,一下子恢復了往日慈祥和善的模樣,笑著朝我招手。


我呆愣愣地,拖著步子走進去,路過鳳長鳴的時候,我看見他抬頭看我。


他先是茫然,又在確定是我的那一刻突然睜大了眼睛,墨黑的瞳仁裡露出一點光亮。


「殿下。」他驀然地抬手,想要扯住我的一片衣角。


可他的手還沒伸過來,就被我父皇一腳踹了出去。


「髒東西,也敢覬覦我的女兒。」


他倒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依舊從散亂的頭發裡看向我,那目光實在太可憐,太無助。


我該上去安慰他的,我該抱住他說:哥哥你一點都不髒


可我沒有。


父皇的大手遮住我的眼睛,聲音還是溫柔:「籽籽別看,惡心得很。」


可我還是從父皇的指縫裡看到了鳳長鳴。


一道閃電破空而來,猛地照亮陰影裡的他,他脫力地跪在地上,碎發被血糊在臉上,一雙眼睛空洞又死寂。


他的明明還活著,卻又好像死去了。


8


後來整整半年,我都沒有見過鳳長鳴。


直到一次宮宴,父皇帶著他出現。


他長發未束,一張臉越發的冷白精致,隻是一身黑色的長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像是骷髏穿上人的衣裳,打扮作人的樣子卻半點不像個活人。


我被父皇安排在他的側座,他還是一副慈父模樣,從未對我的疏離表示不滿。


「籽籽,聽說你喜歡葉家的小公子,有意嫁他?」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下意識地抬頭去看侍奉在側的鳳長鳴,他半點表情也沒有,為我斟酒的手都穩得很。


「葉家公子確實很好。」我握住鳳長鳴冰涼的指尖,「哥哥,你說呢?」


他低頭看我,回答得尊敬又冰冷:「殿下與葉小公子,確實良配。」


他的指尖抽離開我的手,隻留下一點冰涼的觸感。


「那便是良配吧。」我低頭,喝光了他給我斟的酒。


我和葉懷庭的婚事,就是這樣定下的。


葉懷庭是君子,行事最為規矩,既然接下了父皇的賜婚便認定了我是他的妻子,故而在我們定親的這五年裡,他從未拈花惹草弄出是非,每次見我也是溫柔尊重的。


他是個很好的丈夫人選,可我心有所屬,並不能真的嫁給他。


我跟父皇提過終止我們的婚事,可向來對我百依百順的父皇隻是瞥了我一眼,聲音染上冷意。


「籽籽不會真的以為,你與他的婚事,是你自己選的吧。」


我實在是太高估了我在父皇心裡的地位,這婚事他看似是徵得我同意之後才下的旨,可事實上,不管我同意與否,我都會和葉家定親,嫁給葉懷庭做夫人。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在父皇眼裡,自他以下皆是蝼蟻,我與旁人並無什麼不同。


他替我選葉懷庭,已是最大的仁慈。


9


「殿下,葉小公子明日就要被處決了。」


侍女的聲音將我從回憶裡扯回來,她剛探聽到了最新的消息,小聲地稟告我。


「我得去救他。」


我朝門口走去,卻被寢殿前的侍衛攔住。


我拔下頭上唯一一根發簪,直接抵住了咽喉,昂著脖子看向他們:「我若死了,你們負得了責嗎?」


他們看著發簪扎進我的脖頸流出鮮血,權衡之下,最後還是派人將我送去了鳳長鳴的寢宮。


鳳長鳴半躺在床榻上,那身形單薄至極ţŭ̀⁾,像是白紙畫作的人,隻隱隱有個輪廓。


「哥哥,不要殺他。」我掀開裙擺跪在他的床前。


「葉家滿門忠烈,以文人之軀上陣殺敵,一家三十七人,十六位男兒戰死沙場,二十位女眷為夫殉情,隻留下一個葉懷庭。


「他是葉家唯一留存於世的血脈,不能死。」


「他可真可憐。」他垂眸看我,那眼神帶上一點涼薄的笑意。


「隻是殿下,你自己都是我的囚寵,有什麼資格來求我放過他?」


我膝行兩步靠近他,將唯一的籌碼託出:「我有玉璽,我拿玉璽和你換。」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俯身將微涼的手撫在我的臉上,遊移著滑到脖頸,最後停在我被發簪刺出的傷口上,說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殿下,若我沒有攻進大昭,今日本該是你與他的婚期。」


我抬頭看他,他的臉落在陰影裡,神色晦暗不明。


「可我不會嫁給他了。」我抓他的手腕,感受著他比一般人涼上很多的體溫,「哥哥,我以後隻陪著你。」


「陪著我?」他的聲音驟然輕下去,尾音還帶著一點顫,「你不是……嫌我惡心嗎?」


我抬頭看他,隻見他閉著眼睛,鴉羽似的睫毛微顫著,眼角那點盈藍的淚痣似要落下來。


「我沒有。」我恍然想起五年前那個渾身是血的鳳長鳴,他當時那樣絕望,絕望的是父皇的凌辱還是我的不作為?


「撒謊。」他掐住我的脖頸,俯身到我的耳側,「你以為我恨的隻有你的父皇?」


他喉結滾動,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我還恨你,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唯有你是一道光,可你偏偏照向了別處。


「為什麼要喜歡別人,為什麼要看那樣的我?


「我就該把你們全殺了。」


他最後這句說得很輕,像是喃喃自語。


10


他到底沒有殺我。


他派人把我押回了長樂宮,第二日又下旨放了葉懷庭。


刺殺君上是大罪,可他卻下令放生,連打上幾板都沒有。


我求情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朝堂上下都說他色令智昏,說我是妲己轉世,專門狐媚惑主。


這事鬧得很大,一位老臣撞柱明志,說狐媚生南疆滅,我便是南疆的大劫。


鳳長鳴隻是垂眸看著他們的鬧劇,在他們安靜之後說了一句。


「一個國家的興亡,怎麼也怪不到一個無權的女人頭上。」


朝堂上下終於還是閉了口。


鳳長鳴是馬上皇帝,手段又凌厲,這些老臣不敢真的拿捏他惹他生氣。


而我被他禁足在長樂宮,外面的侍衛又多了幾層。


他一直在自己的寢宮養傷,再也沒有來過我這裡。


直到一個雷雨夜,鳳長鳴突然失了蹤跡。


朝代更迭,朝堂局勢風雲詭譎,他的心腹不敢大張旗鼓地尋他,隻好派人偷偷地搜索。


他們本無意告訴我,卻還是被我身邊的宮女探聽到了風聲。


「我去找他。」


我披了件黑色的鬥篷,拿著一盞素燈,從暗道走出了長樂宮。


其實重重精兵圍不住我,這長樂宮是父皇親手畫下圖紙為我打造的,裡面機關重重,必要時可以救我一命。


我不願走,隻是因為欠的債總要還的,父皇欠下的債我若不還,那就得大昭的百姓來還,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若我一命能平他怒氣,也算還清百姓供養我的十七年的恩情。


這皇宮內院我最熟悉,我穿著黑鬥篷走在重重的宮闕中,避開執勤的侍衛,來到一處廢棄的宮闕。


這裡曾經是前朝關押質子的地方,因偏遠無用,被廢棄已久。


宮中所有地方都被找遍,隻有這一處偏僻破敗,鳳長鳴的人在皇宮待得不久,可能並不知道這裡還有這樣一處破落宮殿。


我點了燈,一間一間地找過去。


這房子實在破敗,推門時吱嘎作響,推開後滿是塵埃。


我細細地找過去,終於在天邊又一次乍開一道驚雷的時候看見了一個擺在牆角的雕花木櫃,那木櫃的門緊緊地閉著,在一堆零散破敗的物什裡顯得尤為突兀。


我走過去,打開了斑駁的櫃門,看見了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鳳長鳴,他從昏黃的燈光裡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額前的長發垂落,幹涸的唇角被咬出幾個血印。


「鳳長鳴。」我扔了燈,面對面地蹲在他身邊,貼著他,將他蜷縮的身子寸寸打開,摟進懷裡,「別怕。」


「別碰我。」他想推開我,卻使不出半點力氣,連吐字都是模糊而沙啞的,「好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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