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李雲修曾經遇到劫匪被人擄走後,李家父母還親自去向天子求了李雲修能夠兵甲隨身直入雲朝任何一處州縣的特權。
這天下沒有人不羨慕李雲修,一朝投胎有幸勝過勤懇百年基業,說的便是李雲修。
可眼下,李雲修看起來對這對疼愛自己的父母並沒有多麼的敬重。
甚至他提及他們時,眼中閃爍著漠視的光。
我不知李雲修為何會這樣,但是初來乍到,該有的禮數還是要做齊。
當日下午,我便將自己收拾妥帖去拜見李雲修的母親。
那位在錦繡堆裡養出來的嬌夫人,面容未見半分老態。
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死氣與疏離。
「哦,既是他帶回來的客人,你在這府中想辦什麼便辦什麼,不需要與我知會。」
她說著,移目側過身去,不再與我對視。
而她在說話的時候,眼中透著和李雲修提及他們時同樣的冷漠。
就在我見完禮轉身欲退的時候,她又從身後叫住了我。
「他若是要娶你,成親那日遣人來知會我與他父親即可,平日裡有事,不必通傳。」
李夫人說完,便再不搭理我。
我頷首稱是,離開她的院子。
等出了院門再看著鑲金帶玉的李宅,忽然沒了先前的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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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隻覺得人一旦有了錢,再有一個安定的家,便會快樂。
可李雲修的生活,似乎並沒有我想象中那般開心。
8
在陽晉的第一夜,我想著李夫人的事,通宵不能入眠。
第二天一起早,便見到了面色微慍來找我的李雲修。
許是知曉了我私下裡拜見李夫人的事,他同我說話時,目中帶著些許譏嘲。
他說他是來嘲笑我熱臉貼了冷屁股,可他的語氣中卻是有著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落寞:「都說了他們從來不幹預本公子的事情,你又何必自討沒趣。」
他這樣說著,唇角是慣常的微微上挑的弧度,一雙映著淡金色的眼睛卻看起來並不開心。
我沒理會他這故作的刻薄,而是慢步走到了他跟前,我說:「昨天夜裡,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我才發現,關於李雲修的事,我竟不知不覺記下了那麼多。
我仰首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開了口:「當初徐陵在臨州的鋪面已經談攏了,你卻突然砸錢將價格抬了上去,那塊地並非什麼寶地,可你卻咬定了不松口,如何都不相讓。我從前隻覺得是你犯渾,後來才發現你並不是那樣的人,那一天,你心情很不好吧。」
似是沒想到我會突然舊事重提,李雲修微微一愣。
那層刻意偽裝出的高傲褪去,他看起來竟恍惚有了幾分被雨打湿的可憐。
我忍不住抬手將他冠下翹起的一缁亂發壓了壓,接著說道:「第二日,我就為了鋪面的事登門拜訪過,你在偏廳接待了我,心情看起來依舊很差,我和你爭吵上時,幾乎再多說兩句你就能直接哭出來。臨走時,我注意到角落裡堆了很多的禮盒,有些被隨意扔在一邊,珠寶黃金散落了一地,你看都不看。」
「讓我想想,是什麼事情讓你這般不開心,連旁人送來的禮物都讓你見了不順意。」
或許想不到我會將這些記得這般清楚。李雲修貓般的圓眼睜大,就這樣怔怔地看著我。
這樣好看的眼睛,逐漸有水色蔓延上來。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忽然心頭一陣柔軟,衝著他輕聲開口問道:「那日的前一天,是你的生辰,對吧。」
是他的生辰,但他沒有從想要的人那裡收到禮物。
甚至連一眼關注都沒有。
那個在傳言中被寵壞了的小公子開始生氣。
他明明已經擁有許多人世代都不可及的財產了,可他就是不開心。
因為無論他多麼的富有,給他這一切的人,都不會用正眼看他。
所以他要出門揮霍,把最高的錢砸到最一般的地皮上。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渴望得到什麼?
一聲訓斥,還是一道冷笑。
但是什麼都沒有,就算他將天都拆了,那兩人依舊對他漠不關心。
最多隻在他出事的時候出面為他兜底。
他們好似很在意他的安全,卻又從來不曾真正在意過他。
李雲修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就像是我也不明白,為何無論我如何做,我的父母都不願對我好顏相待一般。
我抬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察覺到手心下的他在微微顫抖,我說:「李雲修,我其實很能幹,賺錢的本事不比男兒差。」
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在芸芸眾生中選中了我,不過我很感激你的出現。」
我牽起他的手:「我的父母也不愛我,從小到大,我從不曾受到他們正眼相待。」
「若你不嫌棄,往後的日子,就由我們來珍惜彼此吧。」
話音剛落,我便被一股大力擁入懷中。
李雲修俯首在我肩上,抽泣哽咽著。
有溫熱的液體不斷滾入我的頸窩。
他哭得那麼委屈,抽噎著幾乎續不上氣。
可他將我按在懷中的力道又是那麼的大,像是要將我的骨肉都箍碎。
我抬手在他後背上輕拍著安撫。
在被淚水淹沒的漫長時間裡,我隻在李雲修心間聽到了一個委屈別扭的小孩。
那個小孩,也曾住在我心裡。
在徐陵許諾給我一個家的時候後,短暫地長大過。
而現在,她找到了同伴。
兩個相互依偎著,日子總會好過一點。
9
我在陽晉住下來了。
李雲修幫我將自己的鋪子辦了起來。
我便成日忙著做買賣,有空再和李雲修拌拌嘴。
日子同從前亦沒有多大不同。
直到有一日,我收到了徐陵從京都給我捎來的手信。
或許是見不得我過得太舒坦,在信中,他再次大發慈悲,說本來以我的名聲隻配在徐府中為妾。
可他顧念往昔的情誼,若我現在回頭,他可以許我平妻的位置。
那時候我正在與李雲修對著卜祀商定婚期。
這本該是由兩家父母來決定的事,可我與李雲修的父母對我們的事皆不在意。
我們便隨心所欲著來,商議時見什麼日子都吉利,到最後敲定不下來,甚至想要丟骰子決定。
這般離經叛道,也隻有我這個壞了名聲的官家女和他那個聞名天下的紈绔能做得出來了。
我看完了徐陵的信,覺得隔行如隔山,不好做評價。
於是把信給了李雲修,李雲修看完之後,直呼要叫十個神醫連夜加急去京中給徐陵看看腦子。
我們都沒把他當回事,繼續頭抵頭搖骰子定婚期。
搖出來的時間竟是在李雲修今歲的生辰上。
我覺得可以,他也覺得不錯。
一時間屋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可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徐陵竟會直接從京城追了過來。
他來的時候,正逢花朝,我給鋪裡的伙計放了假。
和李雲修一道出城去看花。
李雲修說要教我放紙鳶,我不知道他怎的就認為我是個連紙鳶都不曾見過的。
卻還是在一旁拍著掌一口一個雲郎好棒。
李雲修被我刺激得差點平地崴了腳,羞紅著臉回過身看過來時,手裡的線都差點被疾風絞走。
我衝他笑得開懷,下一秒,一隻粗壯有力的手忽然將我手腕握住。
我回頭看見了徐陵黑沉似水的面色。
「奚遲雪,你當真對我已然變心?」
他這話實在弄得我心頭一陣莫名,好似那個外出半年就搞大我親妹肚子的人是我一般。
李雲修猛然扔了手中紙鳶,朝這邊快步走來。
下一秒,李家的府兵將我與徐陵盡數圍住。
「徐將軍,不知本公子的未婚妻何處多有得罪,但不論為什麼,你都沒有資格這樣對她。」
說著他手中金扇一挑,自下將徐陵握著我的手直直劈開。
徐陵整個人看起來風塵僕僕,一個晃神,這名少年將軍竟還被李雲修挑得退後兩步。
我趕緊護上李雲修朝後走了兩步:「靠邊站點,他面皮厚,小心碰瓷你。」
徐陵的目光落在我緊緊護在李雲修身前的手上,猛然神色一變。
隨後他唇邊勾出一絲自嘲的笑,一雙眸子死死盯著我,像是生怕自己看不夠般。
他說:「阿雪,你知不知道,我後悔了,我那天手信中所說不過是氣話,我知道你最在意正妻的名分,李雲修可以給你的,我也可以給你。」
他這話能夠得以說完,是因為我死死按住了要上去揍他的李雲修。
隨後我松開手,衝著徐陵快步走去。
他本來已然黯淡的眸子猛然如星般被點亮。
下一秒,我高高舉起手掌一下子摑在他面上。
我從小跟著姑母一起做活,氣力並不比尋常男子小。
徐陵被我一掌打得側過頭去,頰上浮現出五個指印來。
他整個人瞬間僵住,似是不敢置信,再回過神來時,看著我的眼眶竟然逐漸泛紅,出口的聲音亦是哽咽:「奚遲雪,你……」
「徐陵。」我直視著他,平靜截下話頭,「利用完後就將我拋棄,不顧我聲名要將我逼出京中的人是你。」
「我不是!」他忽然高聲開口,隨後想到了什麼,聲線再度低了下來。
他說:「遲雪,我沒有真的想將你逼走的,你當時隻要稍微低下頭,我還是會娶你的。」
徐陵說著,情緒越發激動起來,他忽而俯下身,一把箍住我的雙肩。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猩紅雙眼,往事紛紛在我腦中流轉。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如同開竅般,想清楚了這一切的原委。
於是我迎著徐陵的目光,輕嗤著問他:「你還是會娶我,是打算用哪樣的名分娶我?」
他忽然便不說話了,未出的話語卡在了喉中。
我便笑了,昂聲替他說出來他原本定好的計劃。
「徐陵,你當然還會娶我,不過是以妾的名義。你知道我有本事,在父母棄嫌的情況下依舊能將日子過好,如果再給我一個將軍府正妻的身份,你便無法再將我拿捏住。」
「所以你要打壓我,你要讓我的名聲徹底壞掉,要讓我被千夫所指,讓我在這世上孤立無援,讓我除了進你後宅便再沒得選,從此隻能依附於你,繼續為你做事,卻還要對你低眉順眼。」
我每說一個字,徐陵的面色便白一分。
到最後,他嗫喏著唇,幾次想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我忍不住自嘲一笑,猛然將他箍在我肩上的手甩開。
「徐陵,你確實是我畢生見過最惡心的人了。」我看著他,「你既想要賢內助,又怕被算計,你既想要女人為你盡心辦事,又怕被女人蓋過風頭。」
「這麼看來,少將軍還挺自卑的。」李雲修在一旁適時點評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