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我才分明,真相揭露的之後,我遠不如看起來那麼淡然。
青海住持說我性格執拗,愛恨都太極端,確實如此。
林恆沒想真的出手傷我,所以劍風隻擦過我的衣擺。
他原本隻是想逼迫我認輸低頭的,直到破損的袖口裡滾出一個殘舊的香囊。
大紅喜字下,是「永結同心」。
風聲止了,飄蕩的雪花也停歇住。
林恆胸口劇烈起伏,眼睛通紅的看著那隻香囊。
那次陸言上山時,曾經想要交給我的香囊。
林恆眉宇浮現一道血紅的符文。
「宋知,你還是喜歡陸言,是嗎?」
他一步步朝我走來,我隻攥緊那把劍。
天上爆裂的紫色雷雲聚集,劍宗舉重哗然。
而他卻彎腰攥住了我持劍的手,輕柔的撥開我臉側的頭發。
他面色淡定的直接屠了劍宗,隻因一句。
「我走之後,他們待你不好。」
可是最傷我至深的,不正是他林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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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浸透了劍宗的玉色臺階,掌門拼死帶著辛欣出逃。
而我,則被林恆囚禁在漫山飄雪的高閣。
我日日心底焦灼,陸言沒有多少時間等我。
而眼下如此的處境,也令我幾欲作嘔。
林恆端湯進來,七百年沒為我做過一頓飯的人,現在手指滿是傷痕的來討好我。
「知知,你嘗嘗味道。」
我冷眼看他。
直到那碗湯冷在桌案上也一下未動,他目光從期待到失望,裡面或許有痛苦,但是我已不在意。
他絕情拋棄我,欺騙我在前,手段狠辣傷我親朋好友在後。
林恆,不值得原諒。
外面霧蒙蒙的一片,等他剛離開,一個狼狽的身影差點撲我懷裡。
「辛欣?」
我驚訝她的到來,之前林恆說一劍震斷了她的心脈,我以為她已經死了。
她陰鬱的站起身。
「狗娘養的林恆,我把他當對象他把我當仇人!」
「呃……」
我沒想到她能說出這種話。
她問我:「你想不想走?」
她對林恆還是不夠了解。
「你沒弄明白,辛欣,不是我不想走……」
察覺到由遠及近的強大威壓,她直接扣著我的手。
「廢話少說。」
而後不知道與誰對話。
「兌換!兌換!你給我搞快點!狗日的林恆要殺過來了!」
「叮」的一聲震蕩嗡鳴,極為強勁的陣法從我與辛欣腳下浮動。
最後一幕,是林恆下颌咬緊,目光冷沉的模樣。
再睜眼,我已經回到了雷音寺。
住持身披紅色袈裟,跪坐禮佛。
「宋知,你六欲深重。」
我喉嚨苦澀無言,對住持行了一個佛法。
「我放不下,堪不破。」
念佛三百載,我至今堪不破。
愧對恩師故友,一生迷惘痴愚。
他對我慈悲一笑,「這隻是你的一場修行。」
我拜別住持,在菩提樹下看到陸言。
他坐在樹杈上,蕩著兩條腿,春光明媚的對我招手。
「小冤家,怎麼來的這樣晚?」
我心裡突然酸澀湿軟,這樣好的少年郎,卻因我而逢遭大難,時至今日依舊狼藉纏身。
「陸言,對不起。」
他嘆息一聲,輕飄飄的飛躍而下。
「宋知,其實你哭的有點醜醜的。」
我抬頭看他,他卻溫柔的拿帕子擦拭我的眼角。
「所以,能不哭了嗎?」
他無奈的低斂下眼眸,「你看,你一哭,我手都不穩了。」
7
林恆墮魔,血染劍宗,從尊貴無匹的上神一朝成為人人喊打的魔頭。
九州共誅。
他再不穿那一身仙氣飄渺的鴉青色,本就冷的眉目在一身漆黑之下更顯無情。
或許,他本就與一切柔和的東西絕緣。
各大門派的圍剿拖住他的步伐,但是我與陸言成親那日,他依舊來了。
拖著一身沉重的血腥氣,瞳仁猩紅,手裡提著淌血的長劍。
背光裡,他對我伸手。
「宋知,過來。」
陸言靜默站在我身側,笑問我。
「夫妻對拜即為禮成,阿知,你敢與我拜嗎?」
「宋知,你敢!」
林恆死緊的握著手中劍,瞠目欲裂,像是下一秒就能淌出血淚來。
我雙手在身前交疊,與陸言對拜一禮。
這輩子,我欠陸言的,他下輩子,我還他。
林恆周身魔氣爆裂的衝擊而來,青海住持嘆息一聲,手杖觸地,清脆一聲響。
那聲音震蕩而出,層層疊疊的散過。
「且放下罷。」
金色佛光環繞住內殿,林恆被阻礙在外面。
轉輪臺飄蕩起來,陸言該走了。
他目光深深的看著我,裡面是我不懂的復雜難辨。
「宋知,你後悔過嗎?」
我喉嚨堵住,後悔,怎麼可能不後悔?
他見我無言,突兀的笑了一聲。
轉輪臺震蕩之時,那人傾身過來,在我額頭落下一個清淺的吻。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的靈魂中被抽走了一般。
陸言一身紅色喜服,他沒去轉世,墨發飛揚中,滿目皆是不馴。
「你憑什麼覺得我就這樣放過他呢?」
我心中乍然一驚,手腕上的佛珠散落一地。
陸言:「今日,某以此身為祭,送爾,求不得。」
光芒散去,轉輪臺竟然碎裂當場。
我拼命想抓住什麼,可陸言原本凝練的身軀依然四散而去。
某一刻,他堪稱悲憫的看我。
我從未覺得陸言如此冷酷過。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將往事輕輕揭過。
他不止在報復林恆,他也在報復我。
如果不是因為我,陸言可以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而不是魔障纏身而死。
而陸家也不會有那樣一個結局。
我雖然不是直接兇手,但這一切卻因我而起。
我不殺伯仁,然伯仁因我而死。
不知想到什麼,最後,他喟嘆一般的輕輕一聲嘆,嘴角輕輕勾了一下。
「小冤家,後會無期了。」
「別這樣,陸言,你別這樣。」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跪到地上的,隻感覺脫力的身體無論如何也起不來身。
我想求他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補償對他的過錯。
但是沒有,我沒有機會了。
一切塵埃落定,青海住持低眉將一串新的佛珠放在我的手心。
「這是他給自己的選擇。」
陸言一生求不得,最後親自為自己選了這樣一個結果。
青海住持的結界散去,我與林恆咫尺相看,突然覺得世界仿佛失真一般。
我想不出,自己究竟哪裡對不起他,以至於落得如今這下場。
霎那之間,心神盡枯。
晃神倒下時,我依稀聽見七百年前的落雪聲。
陸言趴在我窗邊,對我言笑晏晏,少年肆意風流。
他說:「宋知,你可千萬別落我手上啊!」
原來,不是所有的過錯都有機會去彌補,也不是所有人事,都有機會得到原諒。
眼前的最後一抹色,是林恆翩飛的袖口。
轉輪臺是最後一抹世間法則,陸言籌謀如此之久,獻祭己身送林恆「求不得」。
昏沉之時,我想明白了之前種種,其實早有端倪的。
8
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回到了七百年前的宋家。
藕粉色的床帳,赤金色宮鈴。
是我七百年前的閨房。
林恆一身簡單的白色長袍,側對我坐在影影綽綽的幔帳外面。
他手裡拿著一本話本子,清潤的聲音緩緩讀著。
我叫他一聲。
「林恆。」
他放下書本,略微抬頭過來,又克己復禮到不敢多看一樣的低下頭去。
「宋小姐,怎麼了?」
「何必。」
兩個字仿佛重若千鈞,讓他用力捏住手裡的書本。
我挑開床帳,坐在床沿,良久之後,他走過來,跪坐在床下,垂首沒有看我。
我修佛法三百載,堪破他的幻境本不足為奇,但是我若是從未被幻境影響住呢?
林恆寧折不彎的脊梁似乎要被折斷了,他握著我的手,「你不是佛修嗎?宋知,你渡我吧。」
指尖觸及他溫熱的額頭,隨後又落在他湿潤的眼尾。
林恆抬頭,我在他的瞳仁裡,看到疑惑的自己。
我問他:「你究竟為何墮魔呢?」
不是不喜歡我的嗎?又怎麼這樣糾纏不休呢?
喜歡,究竟什麼是喜歡?
我心裡空蕩蕩,即使看到林恆湿了眼,依舊無動於衷。
七百年沒有堪破的情障,突然就像捅破的窗戶紙,脆的稀碎。
陸言走時,究竟在我身上拿走了什麼呢?我想不到。
林恆問我:「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麼墮魔嗎?」
我與他對視,不過片刻,他便狼狽躲開。
他腳步踉跄的逃離,卻在次日依舊仿如無事發生過一般過來念書。
我想不到他這樣做的意義。
被他囚困於此,我隻能日日撥轉手裡的佛珠,背誦心經度日。
明明被困住的是我,林恆卻日漸痛苦。
仙君墮魔,九州共誅。
外面應當鬧的很厲害,他日漸歸來的晚了,也日漸疲憊。
烏雲壓境,大雪漂泊。
林恆沒用術法庇護,拿書的手指凍的青白。
他背對著我,突然肩膀顫抖起來,聲音哽咽的可憐。
他說:「知知,你疼疼我吧。」
他像是快要支撐不住,連一根羽毛都能壓垮的模樣。
我應該可憐他的,可是我竟然心如止水。
如果我心疼他,那誰可曾心疼過陸言嗎?
「仙君,回頭吧。」
他身上的血腥氣越來越濃重,各種術法香料都遮掩不住。
林恆略微回頭,問我一個問題,他說:「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面對林恆這個問題,我靜默良久,始終無言。
他閉上眼睛,似乎有了答案。
九州聯盟討伐林恆之時,他正替我穿鞋,一如七百年前說要帶我去院子裡看落雪。
可是雪還沒看,九州聯盟就打上門來,那一戰驚天動地。
我站在血色裡,抬頭遙望天際。
林恆與九州聯盟分庭抗禮,長劍飲了一位又一位大能的血。
佛法七種,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
通天佛光落下,我一步飛升。
林恆掙扎著越過人海而來,臉上的笑比哭難看。
「宋知,你別丟下我。」
他露出破綻,九州無數天驕織成的大陣從他身下成型,把他圍困其中。
「陣成了!」
「快動手!」
結局——
飛升之後,我一心佛法,偶然聽下界上來的人說,昔日的仙君林恆被扣押在雷音寺。
據說那地方曾經關押過一個執念不散的厲鬼。
明明執念消散就可以出來的陣法,卻困了仙君一年又一年。
求不得,什麼是求不得呢?
他問我是否真的喜歡過他,我當時沒有給他回答。
如今望著滿天的雲卷雲舒,我想,其實答案一直很簡單。
合籍成親,總要和自己喜歡的人才行的。
七百年。
那蒼松翠柏一般的青年。
她愛過。
番外——
香煙飄渺的寺廟裡,住持面對林恆。
「放過她吧。」
林恆似乎慘笑一聲,「你又如何知道我沒放過她呢?」
他在那年飛升之時就放過一次了。
掌門早就說過他,如果不喜歡就和離,喜歡便要上心的。
可是他總是很為難,午夜夢回裡都是七百年前那人對陸言的柔軟笑意。
醒來之後久久無法面對自己的枕邊人。
諸人皆言,那人配不上他,他早已非昔日的落魄少年,和離,多簡單。
那七百年,他到底在為難什麼呢?
為難的不過是他的心罷了。
他應該放手的,早就應該放手了。
本來就不是他的東西,可是他偏死死抓了七百年。
飛升的契機終於讓他下定決心,就讓那人自由吧。
可是他早該想明白的。
放手,他做不到。
他甚至聽不得她一句「仙君」。
如此這般,怎麼能放得下呢?
那在雷音寺下的無數歲月磋磨中,他最常回想起的,是那年冬雪日。
他狼藉滿身,單薄落魄,那一年他滿門盡亡,一無所有。
有人珍惜的捧起他凍傷的手。
輕柔的問他:「疼不疼呀?」
疼,他想,怎麼不疼呢?
他快疼死了,可是他的小菩薩,怎麼還不來渡他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