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樹林的那次後,這是我們第二次親近,眼前那朝霞色的嘴唇似乎含著露,水光潤澤,馥鬱迷人。
可沒等我嘗到滋味,忽然被一陣響聲驚動。
門外,矮小的身影一閃而過,兩條短腿抡得飛快,隻在地上留下三個木頭娃娃。
帝喾過去撿起那幾個木頭疙瘩:「這是什麼?」
比起之前,棄的技法顯然有了明顯的進步,這些娃娃不光神情生動,就連衣袂的褶皺都雕得活靈活現,用紅線緊緊地系在一起,寓意不言自明。
我指著那高冷臉的長發男娃娃:「這是您。」
又指著那一臉諂笑的女娃娃和旁邊雙眼黑洞洞的小娃娃。
「這是我和棄。」
帝喾似有迷茫,拿著那三個小娃娃,翻來覆去看了許久,生怕他覺得冒犯,我連忙將娃娃搶在手裡。
「神主,這不過是孩子頑皮罷了,您若是不喜歡,我讓他以後不要雕了……」
孰料,對方睇我一眼,又將娃娃拿了回去。
「不,我喜歡。」
16
當晚,玄鳥送來了一筐五顏六色的鳥蛋。
「這是什麼?」
「這是玄鳥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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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鳥說著,板著一張臭臉:「姜嫄,你能叫神主一次次低頭,倒真是個有手腕的,是我看走眼了。」
見我一臉莫名,他又冷冷道。
「不過我還是提醒你,萬不可再叫棄沾惹葷腥。」
「鳥蛋不是葷腥嗎?」
「這些是無精的鳥蛋,已是神主再三權衡的結果了,你莫要辜負他的苦心。」
說完,對方又狠狠剜我一眼,隱含警告。
玄鳥離去後,可憐的棄一口氣吃了十八個烤鳥蛋,直到撐得再也吃不下了,才愜意地抱著小肚皮在蘆席上翻滾。
「阿娘,蛋蛋真好吃!」
見他高興得忘乎所以,我不禁有些心酸。
作為他的母親,我生於有邰,又是族長之女,雖不比帝丘浮華,卻也凍餓不著,即便是普通的鄉野小子們,與伙伴們掏鳥蛋砸田雞,也不至於缺口肉吃。
他這個神之子做得,甚至還不如凡人。
這也導致我一連幾天心情鬱悶,敏銳的帝喾覺察到了,罕見地警醒了我:「姜嫄,我不僅是天下共主,更是秩序之神。
「讓他存活至今,已是破壞了秩序。」
「破壞了秩序,會有什麼結果?
聽我迷茫詢問,他沉靜地凝視我良久:「那是連神也無法承擔的禍劫。
「世界的毀滅,將由此而始。」
17
有鳥蛋吃已經很好了。
至少棄是滿足的。
可沒過幾天,我卻發現他自叢林歸來,手中抓著一個毛茸茸的事物,還在微微地抖動,心下頓時一顫。
「棄,你手裡那是什麼?」
「是小鳥啊。」
他將奄奄一息的小鳥擺在蘆席上,滿不在乎地拉扯著它的翅膀:「不過阿娘,它怎麼不飛啊?」
我定了定神,慢慢地坐到他身邊:「它受傷了,自然飛不起來。」
「那多沒意思。」
棄手裡捏著小鳥翅膀,就要將它撕扯下來,我連忙阻止:「棄,你不喜歡小鳥麼?」
「喜歡啊,可它已經沒用了。」
童言稚語,卻有著難以忽略的殘忍。
此刻,也不知那七彩面冠下的眼仁,是不是如深淵一般漆黑而邪惡,我柔下嗓音,小聲道:「可憐啊,它的母親還在盼它回去呢。」
棄果然被我吸引了注意:「小鳥的母親?」
「是啊,天生萬物,皆有父母。」我佯裝傷心,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望著小鳥嘆息,「我看到這隻可憐的小鳥回不了家,就好像看到棄找不到阿娘一樣.......」
「不行!」
棄聽了,果然放下了撕扯翅膀的小手,連忙爬到我膝蓋上坐著:「棄怎麼會找不到阿娘?棄不能沒有阿娘!」
我點點他的小鼻頭:「可小鳥也有阿娘,它也不能沒有阿娘啊。」
小男孩默默坐了一會,忽然跳下了我的膝頭。
「那我一定會幫小鳥找到它的阿娘!」
18
棄沒有食言。
這之後的日子裡,他每天細心地照顧著那個小鳥,直到它漸漸好轉,在某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振翅飛走。
小小的棄仰頭看著那空中的光點,神情裡有種微妙的期盼。
「棄,記住你心中的感受。」
此刻的我在身後,鼓勵地拍拍他的小肩膀:「這就是你幫助別人,給自己帶來的快樂。」
帝喾恰在此刻來到,見我們一大一小目送那隻小鳥消失在天邊,唇角微揚,綻開一個淡笑。
他幾乎是很少笑的,除非真正心花怒放。
「棄,你拯救了一條生命。」
棄聞言,有些不好意思:「阿耶別誇我,我隻是幫小鳥找阿娘而已。」
帝喾將一隻寬大的手掌放在他頭上摩挲:「事情很小,和偉大並不衝突。
「當你開始幫助別人時,就已經在接近偉大。」
我知道,比起母親泛濫的溫柔,棄一直更想要的是父親的肯定。
果然,小小的棄聽了,連忙點頭如搗蒜。
「阿耶,我願意幫助更多的人!」
19
自那天起,棄忽然開始熱衷於做好事。
帝丘很大,有玄鳥的陪伴,他往往可以走很遠,他會關心服役的帝奴,也會憐憫辛勞的老農,他關心惡劣的天氣,也會為一場珍貴的春雨歡欣鼓舞。
雖然大多數人害怕他面冠後的眼睛,甚至會在背後扔泥巴,但他一次也沒對我們提起。
有一天,他甚至從田裡撿了麻菽回來,說要親自栽培。
此時的棄已經長到五六歲孩童那麼大,他矮小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苗圃之中,頗有些流連忘返。
說也奇怪,這些植物在他手裡,個個長得茁壯茂盛,比田裡那些瘦弱的秧苗壯健一倍不止。
對其中的道理,這小孩說得頭頭是道:「每個谷物脾性不同,隻要根據不同的土壤,選擇最合適的谷物播種,自然就能獲得豐收。
「這就像瘦弱的孩童,隻要合適的給養,就會越長越茁壯。」
他越發長大,已經能一套套地講道理,我漸漸辯不過他。
帝喾聽聞了,同樣對此大加贊賞,並將他匹配出的強壯秧苗賜給帝丘的平民。
也就是從這裡開始,民間漸漸傳開了神之子的賢名。
對此,玄鳥不以為然:「作為深淵的化身,棄的本性應該是殺戮、吞噬和掠奪。」
「幫助農奴,精耕農桑,這並不是他的本性,這樣做也隻是為了神主高興而已。」
「是麼?」
對此我心生煩惡,口吻也十分不客氣:「一個人的秉性好壞,怎能單憑出身斷定?
「如果一個人生而為惡,卻甘願抑制自己的本性做一輩子好人,一直到死,那這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
對我毫不留情的辯駁,對方破天荒地沒有反對。
不遠處,棄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挖土,他渾身沾滿了塵泥,神情卻寧謐而快樂。
玄鳥默默望著他,神色若有所思。
20
許是從稼穑中得到了樂趣,棄幾乎每日都要往田野跑,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我漸漸放任他去更遠的地方。
孩子大了,總歸是要離開家的。
隻是這一天,他直到傍晚都不見人影,我帶著帝奴們尋遍帝丘,才發現小小的人正蹲在那口靈井旁怔怔發呆。
我嚇了一跳:「棄,你在看什麼?」
「看下面。」
他指了指井口:「阿娘,這裡有人叫我。」
「誰?」
我隨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隻見井底蕩漾的一汪鍾石玉乳早已消失,此刻正如深不見底的黑洞,吹出一陣陣冷冽刺骨的陰風。
那是一種更廣闊的冥冥之中,窺不見全貌的詭譎。
我連忙將他背回了主殿。
隻是這之後的日子裡,棄總會在半夜偷偷跑出來,或是莫名對著窗外發呆。
心裡的擔憂愈演愈烈,我問過玄鳥,對方卻表示束手無策:「泅渡之淵,那裡有著無數充斥著怨毒與邪惡的亡魂,他們同樣在等待著主人。
「所以,不是深淵在呼喚棄,而是棄在召喚深淵。」
嘿,我還就不信了。
於是這一天,趁著玄鳥也在,我拽住又要往井邊跑的棄,細細叮囑他:「如果深淵再呼喚你,你可以朝它撒一泡尿。」
棄:「?」
玄鳥:「?」
深淵:「?」
幸好,棄是個聽話的孩子。
這之後,隻要棄又跑去井邊撒尿,我就知道,他又一次聽到了邪惡的召喚。
「這口靈井,可以映照人心最深的牽系。」
帝喾牽著我,一齊望向深深的井底:「譬如想著你心中的遺憾,它就會給予回應。」
「是嗎,這麼靈?」
我正滿心好奇地往深處看,卻見那粼粼的水面上隱約出現了個老婦人,形容舉止,頗為熟悉。
我本沒有當回事,卻在看清了對方後,一下子笑不出來了。
21
記不清已有多久沒見過母親。
不過區區數月,她已兩鬢染霜,神情老悴,昏黃的燭光裡,手裡捧著一件孩童的小衣,正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摸。
不一會,她又跑到了帳外,盡力朝墜著冷雨的天穹望去,雨淋湿了她斑白的發,為她老去的容顏披上一層朦朧的微光,她的唇顫抖,她的眼模糊,她在虛空中尋找,哪個是她熟悉的臉.......
風吹來,雨滴裡纏繞著誰的思念,竟這樣冷。
「那一年的有邰,一定沒有餓死人。」
畢竟身為族長的母親,用女兒換回了黑豕百頭,陶壺千對,粟米萬斛。
我喃喃自語著,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發熱:「可我不明白,她怎麼老了這麼多.......」
「天上的時間自然是很快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帝喾手執一根彤管,神情仍然無動於衷:「她用你換了糧食,我以為你早已忘懷。」
聽他這麼說,我不自覺地想起了離開前,母親那隱含痛楚,又無可奈何的面孔。
我明了她的不舍,也理解她的苦衷,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我不怪她。」
「可你還是會傷心。」
「我傷心,不是因為怨恨,而是因為想她。」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母親已白發蒼蒼。
帝喾默然聆聽著,眉眼低垂,眼窩下因為睫毛的關系,有一小片蝴蝶翅膀似的灰色陰影。
人的感情是如此復雜。
怨恨要流淚,寬恕同樣要流淚。
或許這對於神明來說難以理解,甚至有些無聊,因為他拿著手裡的彤管,又嗚嗚咽咽地吹起了一首新的曲子。
又或許,這是在笨拙地安慰我。
很可惜,因為我的哭聲實在太大,曲子在最高昂的地方斷開了。
朦朧的視野裡,我攀住他的手臂祈求:「神主,有件事我一直困惑不明。」
「何事?」
「為何人生一世數十年,喜樂絕少,而苦難良多?」
帝喾凝了我許久,一對細長的眉眼微微塌下。
「你如何認為,我就知道答案?」
我一時噎住,不知該說些什麼,面前的人已經收起了彤管,一手耐心地拭去我頰上的淚痕。
「如果實在思念她,就回去看看吧。」
22
有邰的冬天總是很冷的。
我下界那日正是朔月,冷得人伸不開手。
幸而我在低矮的部帳間穿梭,見到人人都有衣穿,觀神情臉色也算紅潤,心下稍稍安定。
到了族長的部帳,隻見母親背對著我,正坐在地爐旁烤火,身上還穿著臃腫的羊皮袄,聽到我打簾的響動後,她有些遲緩地回過頭來。
「你……你是?」
我見她滿頭白發,還未開口,淚已先流。
「嫄,是你?」
「是我。」
母親蹣跚的身子貼近了我,好像不可置信似的,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的面頰:「帝丘好啊,我的嫄還是這麼年輕,這麼美好!」
感嘆過後,又小心地問我:「神主他待你好麼?」
在帝丘的日子,怎麼可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