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如今的我,已經完全脫去了從前病弱的模樣。
揮鋤頭的動作和揮劍一樣快。
瓦當寨靠近邊關,周圍百姓大多都是軍戶,壯丁大多都在從軍。
隻有在春耕秋收之時,才會讓士兵們回來種地收割。
於是我便效仿母親建了一隻娘子軍。
在瓦當寨周圍的十裡八鄉組織了一隻女子開荒隊,將農具改良成更適合女子耕作的樣式,開墾荒地,擴大生產。
次年收成,頗見此舉的成效。
33 如此又過了幾年。
我已到了雙十之數,七妹也已十九。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江南。
江南水利發達,農耕底蘊深厚。
更是魚米之鄉,國之糧倉。
我與母親說我想去江南遊歷。
母親一如既往地支持我,隻是說:「就是可憐了陳韜那小子,這一下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但說完,她便將一塊瓦片大小的金字鐵片交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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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先帝賜給我的丹書鐵券。」母親道,「你出門遊歷,少不得會遇到些事,把這個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這太貴重了!」
母親笑:「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母親我不是那種會說肉麻話的人。就一句話,讓你帶著就帶著。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怎麼出去的就怎麼回來,記住了嗎?」
我抽了抽鼻子:「記住了。」
晚上,陳韜來找我。
他瞧著比之前更高了,也更沉穩了。
他問我:「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低頭看著他腰上系著的那個繡得歪歪扭扭的荷包:「等施完了春肥就走。」
他「哦」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隻銀環,在我面前演示了一下如何打開機關,抽出藏在裡面的刀刃後,就把銀環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戴著,防身用。」
我:「對不起。」
陳韜:「說什麼呢?你早就和我說了,你不會因為個人的感情,停下追逐夢想的腳步。況且我也並不是隻站在原地等你。我也沒有因為你,放棄將韃靼徹底地趕出北境的理想,不是嗎?」
「所以我倆就是半斤對八兩。絕配!」
我破涕為笑。
陳韜拉起我的手:「但是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和幹娘徹底地把韃靼人趕出北境,收回寒水渡。我就去江南找你,到時候我陪你走遍大江南北,你想去哪兒我就陪你去哪兒。」
我點頭:「嗯,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34 我走的前一晚,七妹來我房裡過夜。
我倆躺在一張床上,就像小時候那般聊著天。
隻不過現在的她不再溫馴小心,眼中有了銳氣,做事也越來越像母親,雷厲風行。
而我也不再是那個蒼白病弱的小姑娘,皮膚變成了小麥的顏色,手上也長出了繭子,眼中更多了望向遠方的光。
她說她會嫁給太子。
隻有這樣,她才能得到更大的權柄,擁有改變更多人命運的力量。
她要創辦女學,要設立女醫館,要開放女戶,要推進和西域的絲茶貿易……
因為她知道,要改變女孩們的命運,就要先改變這個世道。
而想要改變這個世道,就先要讓女孩們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以及獨立擁有財富的權利。
所以她一定要推行女戶,隻有女子可以獨立門戶,才能從根源上讓女子獲得獨立。
至於要推行絲茶貿易,也是因為隻有這樣,各地才會需要大量的織女繡娘採茶姑娘,才能讓更多女子走出家門,獲得安身立命的本錢。
我說,好,那我就去江南,幫你找最好的桑種,培育最好的茶葉。
她說,不止這些,我還要在朝中開展女官考核制度。
她說:「六姐,你一定要當上大司農。我們要一起,改變這個世道,讓女子和男子一樣擁有廣闊的天地,讓天下百姓都能吃飽穿暖!」
我在被子中握緊她的手,鄭重道:「好。」
35 太子與七妹即將大婚的消息傳來時,我正赤腳站在桃花鎮的水稻田裡,聽老農講選育壯秧的要決。
小桃大著肚子跑來給我送信。
她家夫君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後,生怕她一腳踩空,掉進田埂裡。
當年小桃跟我去瓦當寨,後又跟著柳姨娘來了江南,經營茶莊的生意。
兩年前,她嫁給了本地的一個茶商。
我這陣子來桃花鎮選育稻苗,就歇在他們家裡。
我看Ŧũ₍著小桃的肚子,責備她道:「既然身子不方便,何必跑這一趟?等我回去再拿給我,不就得了。」
可小桃卻是滿臉的喜氣:「咱們七姑娘要當太子妃了啊!這是多大的喜事啊!我一想到這畫面,就坐不住,必須要讓小姐你第一時間知道!」
我無奈,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都是快要當娘的人了,還是這個沉不住氣的性子。」
安排好了育苗的事之後,我就乘船從運河北上回了京城。
36 我穿著一身布衣草鞋,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離京那麼多年,第一次回來,卻也是第一次,這樣親身地感受京城街頭的繁華熱鬧。
想到以前隻能守在四方的後宅中,即便出門也隻能坐在馬車裡,匆匆地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的生活。
不禁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經過一家鐵匠鋪時,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表妹?」
我回頭認了半日,才認出此人是我表哥林景。
「聽說你現在已是本朝的九農正之一了。」林景看著我,「其實當年,我也是被逼無奈,聽說你這麼多年仍未出嫁……」
當初,我跟著母親匆匆地離京,便沒有再關注過京城這邊的事。
還是小桃跟著柳姨娘回京做生意。
才知道,原來當年,母親被封平北候,李侍郎怕得罪母親,就主動地退了李小姐與表哥的婚事。
林景後來娶了一個小吏的女兒,兩年前那個女子難產而死,他一人鳏居,仕途也不順利,現今也還隻是一個七品筆帖式,比我這九農正還要低上一級。
我瞅他一眼,笑道:「是嗎?可我倒是十分感謝表哥當年不娶之恩,沒有表哥當年的『被逼無奈』,又何來我今日?」
林景面色一僵,臉上立刻浮現出惱怒神色,卻又不敢發作。
畢竟如今我品階比他高,對上官無禮,可是大罪。
我懶得再理他,轉身進了鐵匠鋪,想看看現今京城附近的百姓都用什麼樣的農器。
37
我在街上逛了一天,才回了母親在京城的平北侯府。
陳韜要鎮守平北關,沒有一同入京。
我到府上時,母親還在挑燈處理邊關送來的軍報。
這些年有母親鎮守,韃靼各部都不敢跨過平北關半步。
但不管怎麼樣,異族覬覦我山河之心不會那麼容易改變。
所以母親從不敢有半分松懈,並一直在謀劃,為那場終將到來的決戰儲備力量。
母親的做法,是我和七妹的榜樣。
我們從她的身上,學會了很多東西。
但更重要的,是她教會我們怎麼做一個獨立的人,給了我們去追逐和實現自己的目標的勇氣。
我去給母親送了一杯茶,才回院子休息。
38 七妹大婚當日。
父親和長姐一家也來了。
聽說,這些年父親仕途不順,長姐在婆家過得也不好,拼命地生了一個男孩,保住了世子的位子,境遇才將將地好一點。
宴席上,長姐和長宣王就坐在我下首的位置。
她雖依舊穿著華美的服飾,但早生華發,眼底眉梢盡是厚厚的脂粉都掩蓋不住的倦怠。
原以為,我看到這樣的她,會有大仇得報的爽快。
畢竟當年,她僅僅因為太妃娘娘多誇了我一句,她就將我推下了冬日的冰湖,害我差點兒丟掉一條性命。
可事實上,我的內心對此卻毫無波瀾,甚至感到了一種同類相戚的悲哀。
七妹說得沒錯。
隻要見過外面的天空有多廣闊,就會明白女子被困在這四方之地,爭來搶去隻為了一句誇獎、兩身衣裳、幾副首飾,甚至是男人的一點寵愛,是何等地悲哀。
並非女子生來善妒,也不是女子天生愚昧,難堪大任。
一切皆因女子自出生起,就被世俗被禮教,折斷了翅膀。
世俗教給男人野心、獨立,卻規訓女子以安分、依附為美德。
聖賢教導男子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卻告訴女子要「以夫為天,以貞為命」。
是這樣的世道,造就了這樣善妒短視、對同類充滿敵意的女人。
想到這兒,我抬頭看向坐在上首宴客的七妹,與她的目光交匯。
我想,我們還可以再努力一些!
39 熙樂十五年,先皇崩逝,太子繼位,改年號為天鳳。
天鳳三年,邊關大捷。
母親率二十萬大軍,將韃靼趕出了北境,長驅直入,直接打到了韃靼王庭。
韃靼汗王,隻能投降議和,籤下韃靼鐵騎十年不過寒Ťũ̂₍水渡的和約。
陳韜到江南找我的時候,我正在教桑農們給桑樹除蟲。
他站在桑田旁的水壩上,在秋日的陽光中朝我揮手。
身邊桑農問:「司農大人,那是誰?」
我笑道:「那是我戰勝歸來的丈夫。」
我和陳韜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書聲琅琅的女學,路過老板娘親自沽酒的酒莊,路過機杼聲不斷地綢莊……
最後停在一片稻田中央的農舍中。
陳韜問我:「皇後娘娘誕下小皇女,你這個做姨媽的,打算送一份什麼賀禮?」
陽光照耀著我小麥色的臉龐。
我指著面前沉甸甸金黃黃,穗粒顆顆飽滿的新品水稻。
「天下無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