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
和離後,我努力把今生過好。賺錢、結交人脈、孝順太後,很少會回望過去。
直到魏昶這席話,讓我想起前世我的慘死。
好巧不巧,我前世死在了今日。
正好是魏昶來看我的這一日。我回想了我的慘死,歷歷在目。
8
我的前世,一步錯步步錯,死在永昌三十二年的九月初一。
前世與今生一樣,這日秋陽嬌艷,碧穹澄澈無雲,空氣裡飄蕩淡淡花香。
我死在宋國公府的惠寧樓。
前世我回京後,發現了魏煦和竇鳳蘭的私情,憤怒到了極致。
從那一刻開始,憤怒掌控著我。
我大鬧國公府、趕走竇鳳蘭,魏煦和我鬧脾氣:「你可知她是頌頌的師父?你連孩子的恩師都容不下。」
「她是恩師嗎?」我反問魏煦。
魏煦:「我不與你吵,你是尊貴的華陽郡主,你有太後撐腰。」
他覺得我太過於強勢。
竇鳳蘭離開後,我女兒頌頌很失望,她偷偷哭了好幾回,想讓竇鳳蘭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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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子魏昶則是惱火,他很愛吃竇鳳蘭做的水晶肘子,誰做的都不如竇鳳蘭。
我婆母偷偷去看懷孕的竇鳳蘭,我跟著去了,被魏煦冠上「毆打婆母」罪名,連太後都需要安撫魏家保我。
我回到了國公府。
魏昶知道竇鳳蘭在莊子上養胎,特意尋了好的藥材去看望她。他在那邊吃飯。
他見妹妹難過,還把頌頌也接了去。
他們的背叛,我也很快發現了,把他們倆叫過來:「昶兒,你給我跪下!」
魏昶不以為然:「華陽郡主真是好大威儀!」
他學他爹,動不動就給我蓋「以權壓人」的帽子。
我女兒軟和些,撲通跪下:「娘,都是我的錯,您不要生哥哥的氣。我以後再也不去看蘭姨了。」
魏昶小小年紀,學了魏煦的做派:「往後,我們全家都是你奴才,華陽郡主!」
我氣得渾身顫抖,拿了花瓶就砸他。
我氣狠了,晚上不停咳,咳出一口鮮血。
兩個孩子與我更疏遠。
他們對外說我瘋了。
太後叫我去問情況,勸我和離。我不想,一定要和他們爭鬥下去。
我兒子魏昶推搡過我;他對竇鳳蘭像親娘,又對他祖母很孝順,每次看到我都是冷嘲熱諷。
我女兒怕我,她慢慢疏遠我。
回京第二年,竇鳳蘭生產完,孩子留在莊子上撫養,她又回了安國公府。
她總像今生這樣,嬌嬌柔柔挑釁。我無法忍受,罰了她,魏煦就更可憐她;我的兒子女兒都怪我。
外面的人全部說我發瘋。
魏家不關住我,他們隻是一點點逼我。
我最得力的管事媽媽死了,是慘死在我面前;我養的一隻小狗兒被亂石砸碎頭,我瘋了一樣要找全府算賬。
吃不好、睡不好,我緊繃著一根弦。
我搬到惠寧樓靜養,是我自己的主意。
「娘,娘您快出來,失火了!」我兒子在外面喊。
濃煙滾滾,我急忙推開門,發現魏昶站在門口。
不知哪裡失火。
我拉了他:「快走,昶兒你快走啊!」
他卻推搡我。
我被推下樓的時候,聽到他說:「我要議親了,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娘,我尋不到好姑娘。娘,您為了兒子做點好事吧。」
樓梯那麼高,我摔了下去。
惠寧樓一場大火燒掉了,我被燒死在樓梯口。
太後娘娘震怒。
然而魏昶帶著妹妹進宮,向太後說:「惠寧樓是娘自己搬進去的,她發瘋多時了。」
「太後娘娘,她不僅僅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他擼起袖子,給太後看他傷痕累累的手臂。
那是他自己弄出來、誣陷我的傷。
我女兒隻知道哭。
她和我一樣,是個愚蠢的,天真又無能。
太後眼淚直流。
魏家一直對外說我是瘋子。瘋子自焚,結束了魏家的苦難,人人可憐宋國公府,說他終於熬出來了,不用受瘋婆子折磨。
而我兒子的證詞,是攻擊我最致命的武器。
他為何這樣恨我?
我離家時,他剛六歲,啟蒙才一年。
剛啟蒙時,女兒魏頌早慧,一學就會;兒子貪玩,不專心,我的確對他嚴厲了些。
他因此記恨我,不惜為了外人誣陷我、逼瘋我,甚至幫魏家殺了我?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同年同月同日,不再是放火燒我,而是說:「我們不曾傷害你」。
但凡我退得遲一步,我仍是遍體鱗傷。
他們沒有絲毫改變,是我改變了自己、拯救了自己。
9
我做鬼的那些年,試圖報復,卻發現鬼比一陣風還輕,什麼也做不了。
我隻能旁觀。
我死後一年,魏煦娶了竇鳳蘭。
竇鳳蘭很快又有了身孕,誕下一對龍鳳胎。
我兒子魏昶的婚事,一波三折,直到二十歲才娶親。女方家情況很一般,因為竇鳳蘭不肯給充足的聘禮。
她卻對魏昶說:「你娘名聲太差了,才會如此。」
她又為了魏煦的前途,將我女兒嫁給一個對魏煦有助力的官員兒子,絲毫不在乎那人是個紈绔。
竇鳳蘭和魏煦過了幾年好日子。她還主動給魏煦抬了四個通房,比我賢惠多了。
隻是,魏煦又看上了新人。他甚至懷念我的美貌,說全京城的女郎,都不及當年華陽郡主貌若天仙。
竇鳳蘭氣得吐血。
她和太夫人的關系,也變得很差。
我的陪嫁被敗光,我兒子找魏煦要錢,竇鳳蘭說沒有的時候,他們差點打起來。
後來魏煦左右逢源中,得罪了權貴;竇鳳蘭交際不太行,不知不覺招惹了仇恨。
安國公府被奪爵。
魏昶回鄉去種幾畝薄田,從國公府世子爺變成了農夫;我女兒忍受婆家種種刁難折磨,兩個孩子都夭折,不到三十歲也病死了。
她病死前夕,爬到我的墳前,抱著墓碑一聲聲叫娘。
「我終於懂了您,娘,娘啊!」
她曾經無知幫襯竇鳳蘭對付我,傷透了我的心;她一聲聲泣血叫娘,又撕裂了我的魂。
我回想起那一幕,都痛得窒息。
重生這四年,我做了安排,在她身邊安插了兩個可信的管事媽媽,希望這輩子能替她挑個可靠的人家。
能給她做的,隻有這麼多了。
我不會去祈求她愛我,在她更偏袒竇鳳蘭的年紀;但我也不會強迫自己不愛她。
她是我的兒。
她前世已經懺悔過了,我原諒她。
10
永昌三十三年,我女兒魏頌訂婚了。
男方姓王,皇後娘娘的侄兒。王四郎挺拔粗獷,武藝高強。他有點木訥,不善言辭。
竇鳳蘭瞧見了,有點不悅:「這人不好吧?」
然而今生她不是國公夫人,她隻是魏煦的妾;魏煦娶了新婦,比我刁蠻潑辣多了。
那新婦罵竇鳳蘭:「豬油蒙了心的賤人,皇後娘娘的侄兒,輪得到你挑三揀四?你這話傳出去,我們全族遭殃。」
我女兒魏頌見過王四郎一次,也不是很喜歡。
她和竇鳳蘭還是走得很近,跟她學刺繡,對她說:「這人看著好兇。」
竇鳳蘭:「我看不怎麼樣。」
我女兒身邊的管事媽媽,是我安插的人。她把偷聽到的話,告訴了太夫人。
魏煦、太夫人和國公夫人都想跟王家結親,因此痛罵了竇鳳蘭一頓,不準她再和我女兒見面。
我女兒忐忑嫁了。
不承想,看似粗糙的王四郎,對媳婦疼得入骨。一點細枝末節的事,他都察覺得到。
魏頌很幸福。
她公婆不算是很寬和的人,但精明練達;又因為她是我的女兒,對魏頌極其客氣恭敬。
魏頌內有王四郎的疼愛與鼓勵,外有公婆的吹捧,社交逐漸多了。
她也會來我這裡走動。
我每次看到她,都隻是淡淡地,叫人拿些禮物給她,從不留她吃飯。
她還是會回安國公府去看望竇鳳蘭。
但見過了世面,她再看竇鳳蘭,就覺得她哪哪都不對勁。
再後來,有人勾搭王四郎,被王四郎厲聲呵斥,又被公婆攆出去,我女兒突然意識到:這女人的做派,跟竇鳳蘭一模一樣。
她來看我的時候,懷了身孕,做了個荷包給我。
「娘,您以前是不是很委屈?」她問我。
我當時沒說什麼,眼淚卻很不爭氣地滑落。
「沒什麼。」我轉過臉不看她。
「您為了爹爹九死一生,又為了爹爹前途背井離鄉,骨肉分離,結果到頭來……」她說著,自己哭了。
夫妻離心,骨肉分離,是一刀刀剜心之痛。
我快步離開,回到了臥房。
眼淚洶湧,我哭得接不上氣。我這個愚蠢的女兒,我真恨她,這個時候來招惹我流淚。
從那天開始,我女兒魏頌再也沒見過竇鳳蘭。竇鳳蘭主動找她,她叫人拿了一千兩銀子給她,說是給她的束修,感謝竇鳳蘭教她刺繡。
從此,她不和竇鳳蘭有半分瓜葛。
又過了兩年,魏煦的新婦和他也和離了。
這新婦和她娘家為了討好我、討好王皇後,到處說魏煦壞話。
魏煦又因為官場貪墨,被下了大牢。
我兒子魏昶的婚事,因竇鳳蘭兩次攪和,沒成;而後魏煦和離,又入獄,稍微好點的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魏昶。
魏昶再次求我。
我公然對外說:「我沒這個兒子。他是魏煦的兒子。」
他恨極了,到蜀王府罵我惡毒,斷了親生兒子的生路。
「你為什麼生我?」他咆哮著問我。
我也這樣問自己,為什麼生他。
「我會去死, 都是你的錯,你逼死了自己的兒子。」他又威脅我。
我親自扔一把刀給他。
「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你有一份血氣, 就死在我門口!」
我厲聲對他說。
魏昶愣住。
而後他屁滾尿流地跑了。
他要是真砍自己一刀,說不定我也願意原諒他,因為他也是我的兒。
魏昶二十歲終於娶親, 對方是小小京官家的庶女, 不是他前世娶的那個。
宋國公府的太夫人死了, 魏煦也死在了牢裡;竇鳳蘭窮困潦倒, 打算回鄉, 結果死在半路上, 客棧將她的屍骨用破席子卷了扔亂墳崗。
我兒子魏昶一無所有。
他像前世那樣,去村子裡種地。
「娘, 我能接濟哥哥嗎?」我女兒會問我。
「種地又不是乞討。他還有幾畝地,旁人什麼也沒有。為什麼要救濟他?」我說。
話是這樣講,我女兒心軟, 會偷偷給她嫂子塞些銀子。
魏昶靠著妹妹的救濟, 又買了些田地。
他知道自己徹底無路可走了, 就老老實實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
再見到他的時候, 已經是我四十八歲時。
我女兒生第三個孩子,魏昶來喝滿月酒。
三十歲的魏昶, 曬得黑黝黝, 看上去質樸憨厚,像是脫胎換骨了。
我差點不認識他。
他見到我,叫了聲娘。
我沒應。
「阿蔓上次發燒, 妹妹說是您尋來的退燒藥。多謝娘。」他跟我說, 聲音誠懇。
阿蔓是他女兒。
他做了父親, 似乎理解了父母對孩子的感情。
他不怎麼恨我了。
「阿蔓是個好孩子。」我接了這句話。
「笨得很。教她兩個字,比挖三畝地都費勁。我氣得話說重了些, 她記恨我好些日子。就像當初您教我寫字,我也記恨您好幾年那樣。」他說。
我的眼睛, 很不爭氣地發潮。
「魏昶,我們並無母子情分了, 不必說這些。」我道。
他點頭。
「娘,可要阿蔓來陪您住幾日?」他問, 「您替我教教她。」
我知道他這一刻並無算計, 僅僅是想要緩和跟我的關系。否則,他就會想把兒子送過來, 而不是女兒。
他有兩個兒子。
「不必了。」我沒有接受。
我一個人住偌大王府,權勢與富貴一樣不缺。
我享受孤單,也享受生命。
坐完月子的魏頌, 人胖了一圈,富態逼人。
她走過來,與我和魏昶說話。
屋檐下的風輕輕吹過, 我們三個人站著。
我曾懷胎十月, 誕下這兩個孩子。他們從我的骨血上分離出來,也曾無知地想要奪取我的營養,甚至害死了我。
如今他們倆長大成人, 各有家庭。我們立在這裡,似三株不相幹的樹。
也隻是三株不相幹的樹,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