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胤是個疑心很重的人,被他看重的人一般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譬如我,譬如明月山莊。
6
安寧將時胤留在了明月山莊,託姨母為他治病。
可我知道這是個幌子,他根本就沒病。
命運是很難改變的,有些事注定會發生。
即使我不帶時胤回來,他還是會出現在這裡。
即使我不幫時胤,他也會得到北玄軍的助力。
即使我極力想避免大火,明月山莊還是會被燒毀。
時胤的出現,讓這場山火整整提前了半年。
明月山莊一向保持中立,不參與權勢之爭,可終歸是樹大招風。
更何況還收留了遺落民間的皇子,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足以讓各方人馬铤而走險,殺上明月山莊。
可上一世到底是誰把這個消息傳了出去?
姨母精通醫術藥理,絕不可能陰溝裡翻船,被人下了藥而不自知。
上一世山莊眾人都死在大火中,是因為在此之前山莊裡已經沒有活口。
這才是沒人呼救、沒人逃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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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和姨母死後,我內心被仇恨填滿,誓要仇人血債血償。
可明月山莊的覆滅,背地裡多少人都添了柴,我的仇人何其多。
寧王戰敗時,獻上降書自戕,隻求保全妻兒性命,我卻瞥見他們眼中未曾藏好的不甘和恨意。
我知斬草要除根,也知時胤不願背負罵名。
可我本來就是要復仇的,不是嗎?
我一聲令下,城門緊閉,刀劍穿過血肉,廝殺哀嚎聲在我身後響起,詛咒辱罵聲不絕於耳。
手拿屠刀,必成惡龍。
而我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人死如燈滅,何況不被珍惜的愛意。
其實上一世他從未說過愛我,我為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可我如今隻想家人平安。
所以這一次,當賊人殺入明月山莊時,我一腳將時胤踹了出去,並且高聲大呼。
「皇子在此!」
7
時胤無法再繼續裝瘋賣傻,刀劍瞬間瘋狂向他揮去。
我心知他不會有事,安家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必然也在他身邊留了人。
而能讓阿娘應允暗藏在明月山莊的人,隻能是北玄軍。
但我也清楚,他們護不住這麼多人。
於是我將姨母護入後山,後山中嶙峋的山石是天然的屏障。
可若是賊人集中強攻,也抵擋不了幾刻。
所以我才會捅破時胤的身份,讓他吸引火力。
我原本以為還有半年的時間,準備應對之策,卻不成想會在此時遭到襲擊。
山火逼近山莊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人為改變,可該來的還是逃不掉。
此刻就算我早有準備,也不能斷定阿娘什麼時候能夠趕回來。
阿娘此次應安將軍之邀,去往西北重鎮平城,為北玄軍駐地鞏固城防。
而上一世阿娘沒有去,因為我正鬧著退婚,不惜以死相逼,她分身乏術,也無顏去見安將軍。
這一世沒有退婚這一檔子事,阿娘自然愉快地前往平城赴約。
阿娘臨出發前,我將從姨母藥廬中順出來的天山雪蓮塞給了她,叮囑她此去定要注意安將軍的安危。
阿娘看了眼手中的寶貝藥材,表情十分古怪。
「這可是你姨母的命根子,她恐怕是會下藥毒死你。」
姨母毒倒是沒下,下了一堆瀉藥,差點給我拉虛脫……
不知此刻阿娘是否得知山莊內發生的一切,是否有救兵前來。
火光之中,刀劍聲越來越近,血腥味也越來越濃,我的心也越來越沉。
就在我以為在劫難逃、必死無疑之時,身著黑甲的少年將軍迎著月光奔入我視野中,手起刀落撥開了眼前的重重阻礙,迎著火光向我而來。
我看著眼前氣宇軒昂、輕聲喚我的安昭,倏然發起了怔。
在我一眼不錯的目光中,他的耳尖漸漸泛起了紅。
若說兩輩子加起來,我最虧欠的人是誰,那一定是眼前的這個人。
他活著的時候,我在他父親出殯之日遞去退婚書,讓他成為滿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戰死之後,我不知廉恥用他遺孀的身份,求得北玄軍的庇佑。
上一輩子我退了他的婚,最後卻為他守了一輩子的寡。
在他死後,我抱著他的牌位成了婚。
8
彼時我拖著傷勢反反復復的時胤東躲西藏,躲避追殺。
我心知不論是寧王和祁王都不會放過時胤,而梁王雖然不會要他的性命,卻會把他變成傀儡。
我無法比較哪一個更令時胤難以接受,我不能替他做決定,我隻能盡我所能保護他。
最終我拖著時胤去了西北,彼時安寧在北玄軍眾副將的幫扶下,勉強坐住了主將之位,並且徹底與梁王撕破臉。
北玄之忠,忠於天下。
我們沒有通關文牒,城門守衛將我們攔在了城外。
奔波數日狼狽不堪,我好話說盡,守衛也不肯放我們過去。
身後追兵已至,情急之下我高聲大喊:
「我是你們少將軍的未婚妻!」
正在巡城的安寧聞聲而來,自城樓上俯看向我,語氣盡是嘲諷:
「方綺雪,在我父親出殯之日,你與我兄長已經退親。」
我咬了咬牙:
「庚帖未退,婚約仍在!」
安寧似乎氣急反笑,咬牙切齒地重復:
「婚約仍在?」
「在!」
當我喊出未婚妻的那一刻,我心知自己太過卑劣,我竟拿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做擋箭牌。
可我別無他法,比起往後能夠嫁給時胤,我更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將軍府中,平城眾將看我的眼神無不憤慨,安寧更是氣紅了眼。
「既然婚約還在,今日你就與我兄長成婚!」
那日恰逢冬至,我剛剛及笄,身著孝服,抱著安昭的牌位,在眾人嘲諷的目光中與一個死人成婚。
……
上一世的記憶不斷地在襲擊我,不知不覺眼中已滿含淚意。
對眼前這個人,我心中有太多的歉意。
在沙場出生入死多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數次,生死面前面不改色的少年將軍,看到我淚水的一剎那,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他手上沾了血,抬起又落下,最後隻是溫聲致歉:
「抱歉,我來晚了。」
9
明月山莊被大火燃燒殆盡,這次是我親手放的火。
謀士和醫者再厲害,終究是手無縛雞之力,在盛世中是萬金難求的人才,可在亂世中若無庇佑,連自保都難以做到。
與其被虎狼緊盯,不如自己做出了斷。
從今以後,世上再無明月山莊。
上一世,我欠安昭兩條命,一條我的,一條時胤的。
這是我欠他的,我曾立誓若有來世,必當奉還。
安將軍這一世仍舊被暗箭所傷,可這次有阿娘在,她用ṭųₖ天山雪蓮吊住了安將軍最後一口氣。
姨母及時趕到平城,保住了安將軍的性命。
雖然落下病根,往後再無法徵戰沙場,但至少安昭和安寧沒有失去父親。
平城的將軍府外,我久久沒有挪步,我曾在此居住數年,對這裡ẗṻ₌的一磚一瓦都爛熟於心。
隻是當時,府中所有人對我厭惡至極。
如今明月山莊的人所剩不多,多數都是醫者。
阿娘說:「這般也好,救人總比害人強。」
姨母在平城開了一間醫廬,所有人都安置了下來,我時常偷懶,偷偷溜出去晃悠。
「小侄女又來城頭曬太陽啦!」
說話的老頭其貌不揚,卻叫了個美男子的名字,檀郎。
檀郎是北玄軍的軍師,一見面就嚷嚷著讓我叫他師叔,要贈我見面禮。
他與阿娘師出同門,叫一聲師叔理所應當。
隻是這位師叔在上一世連話都不屑與我說一句。
魁梧的身影擋住檀郎的調笑聲,木樨摸著頭憨憨地衝我笑。
「方姑娘,阿昭去城外巡防了,得一會才能回來。」
我看著他雙手提著長刀,粲然一笑說道:「無妨,我是來曬太陽的。」
木樨是平城眾副將之一,也是上一世在副將中唯一對我稍許和顏悅色的人。
他並非不介意我對安昭所做的一切,隻是性格使然,讓他無法在戰場上對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不管不問。
那時我因為常年隨軍徵戰,熬空了身子,大軍借道北境雪原,我受寒病重。
為了不耽誤軍情,安寧率大軍先行趕路,留下木樨帶著一小隊人馬與我同行。
我緊盯時胤隨安寧而去的身影,心中期盼。
「你回頭啊,你回頭看我一眼啊!」
時胤說軍情緊急,耽誤不得。
我知道他說得沒錯,我也不會攔著他。
隻是他一次頭也沒回,一眼也不曾看我。
冬日雪原極冷,飢寒交迫之時,我們遭到蒼狼群圍擊。
戰馬被撕咬而出的內髒,落在地上熱氣騰騰,我卻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森森白牙向我的脖頸撲來。
我拼盡全力就地翻滾,險險避開要害,可即使如此,我的脖頸也鮮血淋漓。
失血過多的我,意識開始模糊,餘光中我看見時胤徑直奔向安寧,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
蒼狼開始拖拽我的腳,我以為我會就此葬身狼腹,木樨卻從狼群中突圍而出,將我扔到背後,發了狠地廝殺。
那一晚,隻有兩個人活了下來。
我全須全尾,而木樨丟了一條胳膊。
10
從前我對安昭的印象,還沒有對他的牌位深。
如今在平城待了一段時間,我發現安昭這人也是挺有意思,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卻在見到我的時候,耳朵尖都是紅的。
他總是來醫廬幫忙,每次都會帶上好吃的點心,偶爾捎帶些木頭做的小玩意,雖做工粗糙,但挺有趣。
平城雖是重鎮,但畢竟地處大西北,比不得中原腹地,物資匱乏,藥材緊缺。
姨母不便離開藥廬,上山採藥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這個闲人頭上。
我背著藥簍出門時,總能看見安昭閉著眼靠在門口假寐。
安將軍沒死,我勉強算是還了他一條命,原本再攔著他,不讓他去江陵送命,我和他就不拖不欠恩怨兩清了。
可是在明月山莊他又救了我一次,我該怎麼還給他呢?
梁王派人來接時胤的時候,我在醫廬打盹,安昭拿了點心,來幫我曬草藥。
天子已經油盡燈枯,膝下子嗣皆早夭,急召流落民間的皇子回宮。
北玄軍是西北護城牆,守護的是天下萬民,絕不是鳩佔鵲巢的亂臣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