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胤此去必是羊入虎口,就此事,眾人意見不一。
「不能去,京城已經落在梁王手中,陛下隨時會殯天,殿下這一去兇多吉少。」檀郎率先開腔。
「可若不去就是抗旨,梁王若就此發難,給將軍打上一個抗旨不尊的罪名,該如何是好?」
「抗旨不尊也比丟了性命強!」
……
眾人眾說紛紜,隻有我淡定無比打著哈欠。
梁王根本不是時胤的對手,上輩子不是,這輩子更不可能是。
我見安將軍始終一言不發,心知他已有了決斷。
「我年歲已高,也上不了戰場了,我親自護送殿下回京,往後平城就託付給各位將軍了。」言語間竟是卸下主將的意思。
「將軍不可啊!」眾人還想再勸。
「此事不必再議。」
眾人散去後,我聽見安將軍低聲呢喃:
「阿寧還在京城,等著我去接她。」
臨近出發前,時胤將我堵在了牆角,踹他一腳的報應終於來了。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時胤一向擅長隱忍,他的身份給他帶來權力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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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遲早是要找上我的,說辭我也早已想好。
「當然是安寧告訴我的。」
他既然得到北玄軍的支持,我想身份的事情自然也不會瞞著安寧。
時胤的眼神忽明忽暗,看向我的時候晦暗不明。
他突然伸手覆向我的側臉,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我和他都怔住了。
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出這個動作。
而我慌不擇路,落荒而逃。
11
上一世我和時胤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是他輕拂我的側臉,帶著薄繭的手掌摩擦我臉上的傷疤。
我的右臉原本隻是被灼傷一小塊,可那時四處躲藏擔驚受怕,傷口化膿腐爛,以至於後來傷好之後,疤痕極為猙獰。
自古以來,容貌對女子都至關重要。
即使後來用了許多名貴的藥材,試了許多的法子,也沒能讓這塊疤淡下去,平日裡隻能用帷帽遮面。
我和時胤之間,隔了安家兄妹,隔了皇權霸業,隔了太多的人和事。
安寧恨我不知廉恥,平城眾將憎我不守婦道。
哪怕我一顆真心世人皆知,他也不曾伸手接過。
此刻,我捂著自己完好無缺的右頰,不自覺地顫抖,情緒無以復加,思緒紛亂。
痛嗎?大抵是痛的。
可我又能如何呢,不過也就是算了。
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與旁人又有什麼關系。
安將軍最終還是沒能去京城,安昭讓副將們將他攔在將軍府中,自己替他去了京城。
上輩子的事情,我可以當作一場夢,恩怨都不計,可我不能看著安昭去送死。
我策馬追去,梁王使臣問我是何人,我有些為難,我不能再說出明月山莊的名頭,卻又沒有什麼其他拿得出手的身份。
「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安昭策馬而來,停在我面前,握住我的腳踝脫離馬镫,在眾人面前接我下馬。
他什麼也沒問,也沒勸我回去,隻是將他馬車中的墊褥換得更為厚實柔軟。
到達京城之前,我問安昭:「若祁王起兵,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他低頭看我,溫和的雙眸倒映著我的身影,沒有正面回答我。
「大丈夫當兵吃響,自當保家衛國。」
看我欲言又止,他抬手將馬車的窗戶輕輕闔上,問道:「你可是在擔心些什麼?」
我當然是在擔心你。
可這話說出來便有些曖昧了,雖然我二人有婚約在身,但我現在隻是想還他的恩情。
我輕聲說道:「京城如今都是梁王的人,陛下一旦殯天,祁王必定會趁勢起兵討伐,寧王也會趁亂撈一杯羹,到時北玄軍的立場至關重要。」
安昭看我的眼神依舊溫和,我不知他是否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有時候我也不能否認別人罵我心思深沉是錯的。
亂世之中,擁兵者重,北玄十萬大軍足以自立門戶,根本無須效忠這岌岌可危的皇室。
更何況梁王狡詐,祁王好戰,寧王陰險,誰都不值得支持。
與其被忌憚功高蓋主,何不自立為王。
12
我承認我是出於私心,若安家自立為異姓王,有北玄軍做後盾,隻要不去爭那把龍椅,自保絕無問題。
若想爭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不過那時就與我沒有幹系了。
隻要他們一家人平平安安,這樣我勉強能算是跟安昭恩怨兩清了吧。
上一世安昭在江陵城外,帶領數萬北玄軍痛擊祁王大軍,戰勝回城時,卻被關在城門之外。
祁王趁機圍困,數萬將士被活活耗死,殘缺的屍身在城門外堆積成一座小山,而安昭立於山頂,五髒俱裂死不瞑目。
那下令不開城門的人,是梁王派去的監軍。
安昭死後,梁王本以為北玄軍是囊中之物,卻不想小瞧了安寧。
安寧與梁王撕破臉,帶領北玄軍盤踞西北休養生息,看著三方勢力狗咬狗,一直到我帶著時胤出現。
如今的情況與上一世完全不同,安家父子俱在,梁王輕易不敢打北玄軍的主意。
而時胤回到京城後,陛下喜極而泣,當即立時胤為太子。
陛下的身子骨每況愈下,整日纏綿病榻,朝堂被梁王把持,他本想拿捏孤立無援的太子,結果沒想到這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刺頭。
北玄軍還是成為了時胤堅實的後盾,而安昭自然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安家世代忠勇,為國為民死而後已,祠堂的英靈牌位排列如林,墓碑下盡是衣冠冢。
安昭如此選擇,我不應該覺得意外,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溫良卻磊落。
終歸是我小人行徑了。
時胤在京城混得如魚得水,很快便召集起皇室舊部與梁王分庭抗禮。
京城的形勢一下就緊張了起來,可安國府內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至少安寧是沒有。
我見多了她冷言冷語的譏諷嘲笑,也見多了她殺伐果斷的調兵遣將。
如今她整日纏著我叫阿姊,熱情又親昵,讓我很是不習慣。
「阿姊,城外有人在賽馬,咱們去湊個熱鬧!」
「你兄長不讓出城。」
「那我們去醉雲軒,聽說來了批好酒。」
「你兄長不讓喝酒。」
「那我們去梁王府,看王妃和側妃們吵架。」
「你兄長不讓……」
「這不讓那不讓,兄長到底讓幹什麼啊!」
13
安寧氣得臉頰鼓鼓的,像個小青蛙。
安昭讓幹什麼我不知道,他什麼也沒要求我。
我隻是想跟安寧保持一點安全距離而已,畢竟她的銀鞭還掛在腰上。
上一世我與她兩看生厭,她見不得我頂著她兄長遺孀的名頭,卻對其他男人痴心不改。
而我見不得她能光明正大與時胤並肩走在世人面前。
安寧每次見到我都沒什麼好臉色,見到我和時胤一起更是沒什麼好臉色,就差把奸夫淫婦寫在臉上。
說來也可笑,我對時胤愛而不得,時胤又何嘗不是。
安寧對他隻有君臣之義,沒有男女之情,一絲也沒有。
她恨屋及烏,因著我的緣故,不待見時胤。
在我看來,若是有其他皇子存活於世,安寧怕是會立刻拋棄我們這對狗男女,投奔明主而去,免得整日看腌臜事生鳥氣。
……
我見慣了她一向沉穩的女將軍模樣,如今對著眼前古靈精怪的嬌俏少女,一時難以適應。
這種不適應,終於在她非要擠上我的床榻,跟我睡一個被窩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我忍無可忍找到安昭,想讓他將自家妹妹提走。
他正在院中練武,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熱汗浸頭的單衣貼在他身上,精瘦幹練的身姿顯露無疑。
見我來了,他停下動作披上外衣,仔細聽完我的來意,笑著解釋:
「阿寧就是這般想一出是一出,小時候夜裡都是我哄她入睡,後來大了才做罷。家母去得早,家中隻有我兄妹二人,我隨父親行兵打仗後,她便一直一個人待在京城,性子不知分寸了些,給你添麻煩,實在對不住。」
他言語誠懇,我也不好得寸進尺,上次馬車談話之後,我和他沒有再說上過什麼話。
我不知道是他忙碌如此,還是刻意避開我,但此刻看起來應該是前者。
我心中松了一口氣,上次的話雖有試探他之意,但總歸是我僭越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是君子,我是小人。
若他因此產生嫌隙,往後我說什麼他恐怕也難以相信,那我隨他來京城的目的,就沒法達到了。
時胤拿下梁王是遲早的事,到時祁王就無法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
可祁王韜光養晦至今,怎麼會甘心向一個半路殺出的皇子稱臣。
江陵之戰必不可免,時胤手下可用領兵之人不多,出戰之人隻能是安昭。
明月山莊的事情,讓我知道命運勢不可當,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如今我該如何才能保住安昭的性命?
14
許多名門貴女惦記上太子妃的位置,但作為太子的時胤一心撲在政務上,整日不近女色,相當不解風情。
他經常召安昭入宮,偶爾也會來安國府拜訪,但大多數時候都在書房與安昭商討事宜。
兩人同出同進的日子久了,外面難免懷疑他們兩誰是斷袖,還是……
都是。
秋日落葉遍地,微風吹過小院沙沙作響。
時胤出現在我院中時,我將早已準備好的信箋遞給他。
時胤眉頭緊鎖看完信箋,看向我的眼神似有不惑。
「為什麼要幫孤?方姑娘也不像是如此熱心之人。」
看來他還是將上次我一腳將他踹入險境的事記在心上了。
我斟酌了一下,義正詞嚴回答道:「隻求殿下務必將梁王爪牙連根拔起,還京城一片安寧。」
時胤突然向前湊近我,聲音放得極輕,語氣略有狹促:
「我聽聞坊間傳言,方姑娘無才無德,明月山莊後繼無人,看來傳言並不可信。」
這……要不,你還是信吧。
我原本是不想再與時胤有任何瓜葛,可我如今要做的事,隻能借他的手來做。
即使時胤拿下梁王是早晚的事,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更何況梁王在京城籌謀多年,難免處處都有遺留的後手,稍微不注意就會變成要命的殺招。
若是讓他們趁亂潛入江陵,到時對上祁王大軍,安昭又會腹背受敵,安危難測。
我考慮良久,還是動用了「天知」,天知乃是由明月山莊潛伏在天下各地的信奴所組成的暗網。
上一世我與安昭的牌位成婚之後,信奴找上我,我才得知天知的存在。
而這一次,在來京城之前,阿娘當著我的面召來了信奴。
阿娘說:「我將天知交託給你,如何做如何用,你隻需問心無愧即可。」
我命信奴搜來梁王的罪證和人馬名單,力求務必一次將梁王拉下馬,再無翻身作妖的可能。
時胤果然將梁王逼得節節敗退,有了我給他的名單,更是如虎添翼,勢如破竹。
就當梁王即將黔驢技窮之時,陛下駕崩了。
喪鍾環繞京城,時胤倉促間登基為帝,忙得焦頭爛額。
安昭作為他的左右手,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刻,幾乎夜夜留宿宮中,保護時胤的安危。
而我和安寧整日待在安國府中,足不出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