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眾人吵吵嚷嚷,南槐序和木樨應付不迭。
我說安昭天生屬於戰場,我又何嘗不是。
自京城馬不停蹄一路趕來,原本是為了安昭。
可看著江陵如今的險境,不禁想起曾經親眼所見的戰後城池。
餓殍遍野,瘟疫橫生,猶如人間煉獄,慘不忍睹。
此刻,我竟無法對無辜受難的百姓視而不見,更無法冷眼旁觀抽身而去。
我若是無能便罷了,可偏偏不是。
我忽然想起安昭離開京城的前一晚,他靠坐在屋門外,我抱膝蹲在屋內。
他知道我擔憂他的安危,隔著一道門,他與我說:
「我等生於亂世,習得一身本領,就應當為平定天下拋灑熱血。若如同蝼蟻般苟活一生,長命百歲那也是枉然。」
沒有國,何來家。
戰火之下,若不平定戰亂,何來我心心念念向往的錦繡山河。
這個道理我並非不明白,我隻是心存僥幸。
平定山河,並不缺他一個。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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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昭的話讓我振聾發聩。
恍惚間,我想起上一世我也曾如他一般,胸中懷有沸騰熱血。
我生於明月山莊,身負一身才學,心頭也如男兒般,曾有一腔平定山河的抱負。
隻是,什麼時候熄滅的呢?
是我為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屠殺寧王一族老幼,眾人罵我冷血無情的時候?
是我嘔心瀝血,病倒在行軍路上,眾人怕我耽誤行程,將我置於北境雪原,遭遇狼群瀕死的時候?
是我拖著病入膏肓的身體,排兵布陣設計將祁王困死在桐城,卻遭眾人指責陰私歹毒的時候?
還是明明終結戰亂,我立下大功,卻因劍走偏峰,行事不與他人相似,被眾人說我心如蛇蠍詭計多端,又與時胤糾纏不清,眾人代天下百姓求我一死的時候?
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已經分不清是哪一刻,讓我胸中熱血熄滅。
可能是這一樁樁一件件,讓我的心一點一點變涼。
我付出一切的人,不愛我。
我窮盡一生守護的百姓,求我一死。
我這一生可悲可笑。
祭天大典在即,眾人跪求時胤,不能留下汙跡,要殺我這妖婦祭旗。
可他們忘了,他們的性命、他們背後的大好山河,是他們口中的妖婦以命相搏換下來的。
他們被他們口中的一介妖婦護佑著,活在妖婦拼命打來的江山下,卻義正嚴詞求她慷慨赴死。
多可笑!
這世間多可笑!
此前我並非不知平定戰亂後等待我的結局是什麼。
我隻是期盼能夠與我心中所料有一絲不同,哪怕隻有一點點。
可我料事如神,從未出過偏差,這一次也未曾例外。
我看著時胤雙眸漆黑如夜,試圖從中尋找一絲掙扎,可終究無功而返。
我站在千軍萬馬陣前,看著眼前曾染滿無數將士鮮血的大旗。
毫不猶疑,橫刀自刎。
彌留間,我想起我和時胤初次相遇時的情形。
時胤,這條命不是你算計來的,而是我給你的。
願你此生,得償所願,命中無我。
……
想起上一世被眾人活活逼死在大軍陣前,我臉色煞白,眼底猩紅布滿血絲,戾氣從心頭升起。
護佑萬民?誰又來護我!
饒是今世一切並未發生,現下的人都尚且無辜。
但曾付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怎能真的忘得一幹二淨。
我腦中尚殘留一絲理智,才能勸自己大度。
不提,不問,不想。
就當一切過了,沒了,算了。
許是我長時間的沉默,讓屋外的安昭有些不安,他回首貼近屋門,呼吸聲和冷風混雜在一起,通過門縫傳了進來:
「阿雪,你冷不冷?」
冷?自然是冷的,再冷也不抵我心冷。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付出一切,守護根本看不到你付出的萬民,值得嗎?」
換安昭沉默,良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
「阿雪,我們所做的一切,無須他人認可。
「心中堅守,不為風雪而停,不為霜寒而止,隻為問心無愧。」
37
過往在我腦中重復上演,安昭臨行前的話在我腦中回蕩。
我思緒紛飛,眼前的江陵官員們還在和南槐序二人掰扯。
問心無愧?
阿娘將天知交給我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
安昭的安危,江陵數十萬百姓的性命。
噬骨蝕心的拋棄背叛,縱馬高歌的快意餘生。
我內心掙扎萬分……
我驟然緊閉雙眼,將一切紛擾趕出腦中,隻聽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想法。
最後,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擲地有聲:
「我願助木樨將軍守城!」
大難面前,有能者,自當上前。
我要戰!
哪怕不被人理解,不為人所知。
哪怕付出為之東流,哪怕背後空無一人,我也要戰!
隻求,他日九泉之下,九殿閻羅判我此生功過,我能答上一句」問心無愧」。
空氣忽然安靜,眾人驚疑不定。
「好大的口氣!恕在下冒昧,姑娘是哪位?」有官員嗆聲。
「明月山莊少莊主,方綺雪。」我坦然應道。
「竟然是明月山莊!可明月山莊不是已經燒毀了嗎?難道傳聞是假的。」
「若真是明月山莊,那江陵就有救了!」
「不對啊!我可聽說明月山莊少莊主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草包啊!」
「啊?這是真的嗎?」
「好像是聽說有這麼回事。」
……
眾人竊竊私語,眼神不經意上下打量著我。
我腳底一個趔趄,不禁想扶額,差點忘了草包這一茬了。
腦中幾經思量,我脫口而出:
「我還是安昭將軍的未婚妻。」
再次說出這句話,打著安昭的名頭借勢,已然是不同心境。
上一世我迫於無奈說出這句話,而如今卻是心甘情願。
我再次重復這句話,心中愈加堅定。
「我是明月山莊少莊主,也是安昭將軍的未婚妻。
今日在此,我替我夫守城,隻要我活著一日,便守城一日,城在人在,城滅人亡!」
我語氣鄭重,熱血沸騰,胸腔中被磨滅成灰的一處塵埃,悄然掀開一角。
木樨和南槐序相視一眼,向我拱手鄭重行禮。
「我等替江陵百姓謝過方姑娘大義!」
受下這一禮,意味著接過這副重擔。
而我並未躲開,我即受了這份禮,自當得守住這座城。
「明月山莊的醫者已經在來江陵的路上,城中百姓和傷兵的歸置,以及城牆修繕、城防補充,需各位共同協助……」
布防之術我早已爛熟於心,此刻條理清晰信手拈來,安排城中事務,事無巨細。
眾人原本也隻是擔心木樨冒進,無法守城。
此刻見我氣定神闲,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頓時稍許放下心來,領命散去。
「請南將軍安心出城,務必尋得辎重隊,平安歸來。」
還有,安昭的下落。
我心中默念,闔首祈禱。
38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以為安寧會鬧著跟南槐序一起出城去尋安昭,可她竟然不聲不響,沒吵也沒鬧。
我有些奇怪,回首看見她雙手拽著銀鞭,用力過猛,指間開始發白,眼中極為掙扎。
最後不知為何,竟是一聲不吭留了下來。
南槐序出城後不久,明月山莊的醫者便到了,是姨母親自帶的隊。
阿娘如我信中所託,將擅長機關術的駱師叔一道送了過來。
姨母一入城,直奔傷兵所在之處而去,我則拉起駱師叔等人晝夜趕工,完善機關,加固城防。
接連數日不眠不休,甚至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木樨勸我:「方姑娘,歇一會吧,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我搖了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
我不能停下來,也無法向他解釋。
因為他不明白,我們的對手不僅隻是祁王和寧王,還有命運。
我不敢懈怠,定要盡我所能做到最好,用最充足的準備,等待對手的到來。
可即使我能做到最好的地步,也還不夠,敵人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加迅猛。
裴無瀚突然發難,半夜攻城,大多將士和百姓還在睡夢中。
匆忙之下應戰,好在機關器械已被修繕,此刻派上用場,抵擋住祁軍第一波攻勢。
匆匆隨眾人跑到城牆上,裴無瀚的先鋒軍已經破了第一層防線,直奔城門而來。
我向木樨頷首,木樨當即會意,領兵出城迎戰。
裴無瀚徵戰多年,用兵如神,對戰機極為敏感。
此刻江陵兵力受損,斷糧在即,又無主將坐鎮,是攻下城池的良機。
近日我命將士緊閉城門,城樓上減少駐軍人數,城中控制炊煙熱火,營造出一種城中人數驟減的假象。
木樨此刻帶兵在城外迎敵,且戰且退,一直將祁軍引至城外三裡處,徹底暴露在巨弩的射程範圍內。
我揮起鼓槌,猛敲在軍鼓之上,鼓聲響起,木樨率兵急退。
墨色的箭矢在夜色的掩護下,密不透風向祁軍飛去。
片刻後,祁軍先鋒幾乎全軍覆沒,攻勢立刻暫緩。
裴無瀚恐怕也未料到會遭此重創。
畢竟每座城池都有守城的巨弩,但大多年久失修,或射程隻到城下。
而江陵的守城巨弩,由駱師叔經手強化改造後,射出的箭矢既密又遠,還極大減少了中途換箭的時間。
數發的瞬息,立即扭轉我方頹勢,箭雨停歇後,木樨上前補刀,將祁軍先鋒部隊全數殲滅。
此後毫不戀戰,趁裴無瀚後方大軍還未反應過來時,率兵退回城中。
箭林重啟,箭雨之下,我命人將前幾日儲存的火油罐推上牆頭,舉起火把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