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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軍殺到城下時,火油傾下,烈火燃起,皮肉燒焦的味道直衝口鼻,我忍住惡心,繼續指揮眾人。
木樨衝在最前面,砍殺攀上城牆的祁軍,鮮血和殘肢撒遍城頭,衝殺聲、哀嚎聲交織在一起,與火光一齊衝天。
攻城的動靜,驚醒了睡夢中的百姓,他們紛紛從家中跑了出來,大街上一時混亂起來。
我立於城牆之上,面向城內躁動的百姓,鏗鏘有力朗聲道:
「我曾見過戰敗後的城池,城中青壯年被拉去充軍,女子充當軍妓,老幼被丟在家中活活餓死,悽慘如人間煉獄。
「我知道想要逃的人,早就逃離江陵,如今留在這裡的,都是因為眷戀家園,不忍離開。
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可哪裡都不是家鄉。
「今日祁軍兵臨城下,需請各位聽從指令,不要慌亂,與我等一起奮戰,守住江陵城!
「北玄軍在此,必定不會讓江陵落入破城險境,我等誓與江陵共存亡,死戰!不退!」
我篤定的態度和滿城頭浴血奮戰的將士,仿佛給百姓吃了一道定心丸,騷亂逐漸平息。
百姓跟隨著明月山莊眾人的指引,分頭各司其職,忙碌了起來。
前方是一派煉獄的模樣,後方也不曾有一絲松懈,傷兵不停地送下城頭,醫者忙到腳不沾地。
百姓中的壯勞力,早已衝上城牆,與將士們一起御敵。
老幼們被掩護入地窖或密道等藏身之處,婦孺們不停地忙碌著,幫忙劈柴燒水,漿洗紗布,照看傷患。
此刻,沒有將士百姓之分,沒有保護者和被保護者之分,隻有共同的目標、共同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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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江陵,守住家園!
混戰中,箭矢自祁軍陣中向城牆上飛來,力道之強勁,讓我幾乎躲避不開。
我狼狽地撲在地上,箭矢擦著我的右頰飛過,鮮血滴落的瞬間,木樨的怒吼聲傳入我耳中。
我側首看去,瞬間瞪大了眼睛。
不遠處的城牆邊,木樨反手長刀架起,掀飛數名敵軍,而他的右臂……被斬斷了!
我血液倒流,渾身發冷,絕望攀上心頭。
我的臉,木樨的胳膊,江陵城,還有安昭。
冥冥中我極力想避免發生的一切,在這一刻幾乎全部發生。
命運難道就這般勢不可當?
我腦中混沌,腳底仿佛生了根,挪不開腳步,刀劍揮到我眼前,我都不知要躲閃。
銀鞭甩起,將我護在其中,安寧左右開弓,掃清我身邊的障礙,快速來到我身邊。
她從一開始便隨我上了城牆,廝殺至現在,也已是強弩之末,可仍舊咬牙堅持。
「我答應過阿兄,他不在的時候,一定會保護好阿姊。」
「阿姊,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有事。」
熟悉的話語,與前世重疊。
上一世我軍營地被偷襲,敵軍直奔中帳,我腹部中了一刀,命懸一線。
關鍵時刻,安寧從天而降,撥開身前敵軍,傾身擋至我身前,殺退敵軍。
昏死間,我聽見安寧呵斥軍醫的聲音和軍醫搖頭的嘆息聲。
「你給我起來,你欠我阿兄的,下輩子你都還不清!你想這麼輕易地去死,想得也太便宜了些!
「方綺雪!你給我醒過來!我答應過阿兄,隻要我活著一日,定不會讓你有事,你是存心讓我食言是嗎?」
……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上一世的安寧為何如此憎恨我。
她當時並沒有將安昭的死怪在我身上,她隻是替兄長不值。
不值他的一腔愛意被辜負踐踏,卻至死仍將我幹幹淨淨放在心上。
在我追逐時胤,愛而不得的時候,有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愛著我,到死都惦記著我的安危。40
安昭的身影在我心中漸漸分明,我混沌不堪的腦子也漸漸清明了起來。
他此時定然在趕回江陵的路上!
否則裴無瀚不會如此心急,迫不及待地半夜攻城。
一旦安昭回來,他再無這般好的時機,再想拿下江陵,更是難上加難。
思及至此,我振作起來,在安寧的護持下,與木樨一齊退下城頭。
「阿雪,你的臉?」姨母看向我受傷的右頰,皺起眉頭。
「不礙事,先看看木樨將軍的傷勢!」
木樨臉上的血色幾乎褪盡,強壯的身軀搖搖欲墜,完全是憑著意志堅持到現在。
他的斷臂掉下城牆,這般情況下,想要撿回來幾乎是不可能。
錯過了接回的最佳時機,往後便再無痊愈的機會。
「你們哭喪著個臉幹什麼呀,我個大老爺們,少條胳膊算什麼,以後做個獨臂將軍,多威風!」
木樨蒼白著臉,擠出笑容,一邊包扎,一邊憨憨地與我們打趣。
「倒是方姑娘臉上這道口子,照料不好怕是要留疤,往後阿昭要是敢嫌棄你,兄弟們定替你撐腰。」
安寧紅了眼,扭過頭去不肯搭腔。
我苦笑出聲,哽咽回答:
「好,到時定要將軍為我撐腰。」
包扎好後,木樨掙扎著要繼續上城頭殺敵,被姨母按了下來。
「不想死,就別作死。」
「怕什麼!您不是醫仙嗎?您能從閻王手裡搶人,到時再把我搶回來就是。」
木樨仍要起身,姨母來了脾氣,開始不說人話。
「我是醫仙,不是神仙,隻能治病,不能治命。你若執意要去送死,那這就是你的命!」
木樨臉上的笑意幾乎是瞬間消散,他不顧阻攔,執意站了起來,渾身上下血氣昂然。
「我是守城的將領,此刻我必須站在前方,與將士們站在一起共同殺敵。
「若我不幸戰死,那這就是我的命!我甘願認命!」
木樨再次登上城牆,看著他空蕩蕩的右臂,將士們全都殺紅了眼。
安寧更是渾身戾氣,一手銀鞭甩得殺氣騰騰,頗有前世女煞神的氣勢。
而我,心頭如烈鼓,怦怦作響。
比這更糟的境地,我都曾經歷過。
比這更難守的城池,我都曾守住過。
危難和險境並不能使我畏懼,我此刻心神不寧,是因為此刻,我們不是與人鬥,而是與天爭,與命爭。
我沒有萬全的把握,這一場仗打得我如火中取慄,如履薄冰。
交戰間隙,我和安寧背靠在牆頭歇息。
她大口喘著粗氣,身上混著血和汗,泥濘不堪,雙眸卻閃得發亮。
我將水囊遞給她,隨意撿了個話題:
「當年在京城,梁王為了拉攏北玄軍,應該備了不少名門貴女供安將軍挑選兒媳,安將軍為何偏偏挑中了我?」
安寧側首挑眉,語帶不解。
「關我阿父何事?」
「我和你阿兄的婚約,難道不是安將軍定下的嗎?」
「怎麼會!才不是這樣,我阿父和阿娘極為開明,怎麼會幹涉阿兄的婚事。」
「婚約是他自己向阿父求來的,阿兄自小穩重過頭,阿父擔心他不開竅,曾問過他日後想娶什麼樣的女子。」
「阿兄說,像明月山莊少莊主那般就很好。」
安寧的話在我腦中炸開了花,我心中愈加酸軟。
苦戰一夜,眾人皆是疲憊不堪,祁軍暫且退去,可我仍舊不敢懈怠,強打起精神,關注城外狀況。
遠處黑點聚集,我心下感覺不妙,立刻高聲將眾人叫起。
裴無瀚發起最後的攻勢,成敗就在此一舉。
祁軍如滅頂而來,眾人心中皆烏雲密布。
城牆上死傷遍地,將士和百姓們的目光卻灼然有神,不屈的意志,生生將士氣撐起。
我立於牆頭,遵守諾言,誓與江陵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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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軍交戰,城牆上將士和百姓幾乎抱著必死的決心,頑強地抵抗祁軍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上一世我與裴無瀚交過手,領教過他的厲害。
廝殺到此時,在周圍重鎮援兵趕來之前,除了死守城中,幾乎別無他法。
此戰祁軍傷亡也不輕,大大超出了裴無瀚的預期,拖到現在還沒拿下江陵,再這麼拖下去,對他來說也是極為不利。
箭林減緩,我心中速算剩餘箭矢還能抵擋幾時,以及是否能拖到裴無瀚退兵。
敵我懸殊,能拖到現在已是極為不易。
又僵持許久,雙方將士殺紅了眼,幾乎是不要命的打法,誰也奈何不了誰。
終於,祁軍攻勢漸緩,退兵的戰鼓猛然響起,剩下的祁軍如潮水般退落。
而江陵城牆之上,幾乎遍地屍首,沒剩幾個喘氣的活人。
忽然遠處一道兵馬,從祁軍退軍途中側方殺入,攔腰將正在退去的祁軍衝散,一路趕殺後方掉隊的祁軍。
看清來人的瞬間,我熱淚盈眶,喜極而泣。
是安昭。
我強撐了一整夜的從容,終於泄了氣,驟然松懈下來,全身便沒了力氣,跌坐在地上。
久閉不開的城門,緩緩打開,安昭策馬疾行而入。
安寧眼含熱淚,幾乎是嚎啕大哭,向他飛奔而去,安昭立刻下馬接住她,輕聲安撫:
「我沒事,我沒事,你別害怕。」
他的目光越過安寧的肩膀,與我相遇。
安昭將安寧扶至站好,大步跑向我,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
瞥見我臉龐的傷口,雙眼一緊,想要伸手,又怕觸到痛處,抬起的胳膊懸了個尷尬的高度,眼裡的心疼溢了出來。
「阿雪,我回來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一言不發,抬手拂向安昭的臉,他下颌崩得極緊,我仿佛摸上一塊堅石,堅硬的觸感,讓我有些了真實感。
我猛地撲入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脖頸,額頭埋在他的頸窩,眼淚浸湿了他的衣領。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這些時日,我極力遏制自己冷靜下來,克制自己不去想他,說服自己信他定能平安歸來。
可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才明白,我有多後怕。
怕他一生忠義,最後還是逃離不了命運的既定軌跡,慘死江陵。
怕我好不容易得知他為我所做的一切,還未向他表明我的心意,他就離我而去。
安寧的話在我耳邊浮響,我埋首在安昭頸間,哽咽問他:
「世間女子多如繁星,為何是我?」
安昭厚實的手掌覆上我的後腦勺,順著發絲輕拂,語氣輕柔:
「世間女子多如繁星,可我曾見過太陽,眼中便再也看不見其他人。
「我心系一人,此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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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安昭一入晉城就察覺不對,當即調轉馬頭,向禹州方向突圍而去。
前往禹州的路上,幾乎全被川流阻斷,在祁軍的逼迫下,安昭率隊踏入江水,橫渡沂水河。
河水湍急,有些河段更是暗流遍布,一不留神就會被卷走。
安昭所帶的人馬,大多都是西北來的,會凫水的不多。
眾人下馬,人拉著馬,手拉著手,艱難渡河。
饒是如此,仍有不少將士被暗流卷走,成功到達禹州者,不足五成。
安昭到達禹州後,得太守衛崢相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率禹州兵伏擊了寧王封地境內官糧大營。
大獲全勝後,將官糧走水路運至禹州城。
此外,安昭繞川流,馬踏周遭小城,將失節投誠的官員們嚇了個膽戰心驚。
寧王得知官糧大營丟失,當即退兵回守。
裴無瀚失了幫手,又堵不住行蹤不定的安昭,當機立斷,連夜攻打江陵城。
他算得很準,江陵城防空虛,城中無主將坐鎮,援兵遲遲不來,大軍強攻之下,必然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