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懷疑她的能力,無論前生今世,對她我都是再有信心不過。
安寧跟裴無瀚是同一種人,在戰場上會越戰越勇,絕不是那臨陣脫逃之輩。
上一世,她早已長成參天大樹,足以庇佑眾人。
讓她去,我並不擔心。
我擔心的是,她與我交惡,又額外桀骜不馴,誰的話也不聽,如今更是連時胤這個皇帝的面子也不給。
上了戰場,若是倔勁上來,不服從軍令,可如何是好?
一時之間,竟是無比懷念今世那個俏皮乖巧的阿寧。
「阿寧,你此番想上戰場,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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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瞥我,正要開口,被我打斷。
「是要拿回這裡的北玄軍對嗎?拿回之後呢?去替你父兄報仇?」
安寧聽到我提起她父兄,臉色立刻變了,看向我的眼神逐漸不善,話裡全是譏诮。
「那又如何?我打贏這場仗不就完了,之後我要去做什麼,跟你有什麼幹系?」
在安寧的一再挑釁下,我仍舊耐著性子與她周旋。
「報仇本身沒有錯,隻是不能讓別人替你的仇恨付出代價。
「你說你要報仇,可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誰嗎?你要拿什麼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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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不論是北玄軍的將士,還是其他任何人,他們可以為了自己守護的一切不顧性命,卻不該為了你個人的一己之私去無辜送死。」
安寧眸色漸沉,包裹冷意攀附著我,我後脊發涼。
「身在軍中,就必須要聽從軍令。
「此前查探沂水之時,你擅作主張,私自前來禹州,可曾有把軍令放在眼中?
「你這麼做,違背了一個將士的基本原則。
「當初阿昭不讓你跟去平城,便也是擔心如此。
「阿寧,你心中並沒有作為一個將士的敬畏心和責任心。」
見我拿今世安寧的行為說事,此刻安寧的臉色變了幾次,最後眼神落在我和時胤身上,來來回回。
「我沒有敬畏心和責任心?」
她忽然笑了,像在京城之時她與我親昵時那般。
「阿兄曾叮囑過我,若有一日他不幸戰死沙場,就讓我轉告阿姊,請阿姊餘生不必等他。
若能另尋佳婿,那便很好。
「若再能誕下子女,承歡膝下,美滿餘生,那更是最好不過。
「倘若不幸,遇不上良人,無論阿姊身在何處,北玄軍將永遠奉阿姊為主母,護阿姊一世周全。」
她說的話差點讓我潰不成軍,我的心口被人捻起一塊,來回用力碾壓,細細地疼。
「我阿兄待你這般好,可你呢!你又是如何對我阿兄的?你的敬畏心和責任心又在哪裡?」
我咬牙將心痛咽下,張了張嘴,艱難開口:
「我已經見過太多的人,打心底認定隻有他最好。」
安寧勾起嘴角,笑得不明其意。
「所以呢?」
我穩了穩心神:「我和他身上各自肩負的使命不同,如今我確實無法不顧一切追隨他的腳步而去。」
話音未落,安寧臉上的嘲諷幾乎不加掩飾,呼之欲出,看向我的眼神愈加冷漠。
我話鋒一頓,語氣堅定,發自肺腑。
「但是,我從未忘記我與他生死一處的誓言。
「今日,若他還活著,我就在這裡等著他回來。
「若不幸,他真的死了。往後我替他侍奉高堂,照顧幼妹,打理中匱,鎮守城池。
「待公爹百年,幼妹尋得歸宿,北玄軍無後顧之憂,我便赴黃泉尋他!」
許是我的直白,讓安寧有些猝不及防,反應過來後,她笑得也終於真心了些。
而時胤的臉色黑如鍋底,屋內其他人屏住呼吸,拼命假裝自己不存在。
我揭過這章,回到正事上。
「這場仗我可以讓你去,但需得約法三章。
「第一,服從軍令!
「第二,不可冒進!」
安寧本已背過身去,準備出門,遲遲聽不到第三,不禁偏過側臉,面帶疑色看著我。
我緊盯她的背影和手中的長槍,一字一頓:
「第三,活著回來!」
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頓,半晌,偏回頭去,後腦勺衝我一仰,大步流星揚長而去。
「知道了。」
69
細論起來,我前後兩輩子,都足夠了解裴無瀚,所以才能每次都精準地打到他鋒芒上。
我軍船艦出岸後,正面迎擊裴無瀚,兩軍交戰打得火熱。
可不出一刻鍾,安寧水上經驗不足的弊端,就顯露無疑。
旗手見我手勢後,揮打旗語,我自城牆上望向船上的安寧,手心捏滿了汗。
三遍旗語打完,船艦掉頭,往後撤退,我才松了口氣。
許是先前吃過我誘敵之虧,此刻裴無瀚沒有冒然追趕,才能讓安寧抓住機會全身而退。
直到我軍船艦退入護城河,裴無瀚才驟然反應過來,我是真的要讓船艦撤退。
祁軍當即立刻拔錨直追而上,可惜為時已晚,隻能眼睜睜看著安寧的船艦退走。
禹州水軍對上裴無瀚的水軍,還是太弱了。
既然水上作戰不是我們的強項,那我們要做的,就是制造有利於我們作戰的機會。
所以,我必須將裴無瀚的軍艦引入我預先設好的陷阱中。
這些日子,我思來想去,最後在輿圖上圈出一處要塞——沂水入護城河的岸口。
裴無瀚想驅軍艦直入禹州,我便命駱師叔打造機關索,將鐵索穿梭於護城河兩岸,隱蔽於水中。
當他的船艦進入護城河口,周遭機關立刻開啟。
鐵索上輟著鐵刺,狠狠進扎船底,將打頭的軍艦困在其中。
岸口狹長,前方的軍艦堵住了後方的軍艦,來不及掉頭的軍艦簇擁在一起,進退不得。
裴無瀚接連受挫,仍舊未曾慌亂,鎮定自若快速下達命令。
後方軍艦掉頭,祁軍將士下小船,向禹州正門襲來。
我心中一凜,既然來了,就別想這麼容易離開!
事先隱藏在兩岸的機關就位,將裝著火油的陶罐霎時拋向裴無瀚的軍艦。
陶罐落在軍艦之上,瞬間破裂,火油撲了滿地。
後續火箭就位,飛速跨過水面,點燃軍艦上的火油。
即使裴無瀚的反應再快,前方數艘軍艦也已是火燒連營。
火光堵住了護城河的入口,祁軍無法再通過此處攻城。
裴無瀚損失慘重,當即果斷棄掉前方軍艦,傳令後續軍艦急退。
而他率軍乘小船領頭殺來。
祁軍的小船速度極快,須臾已進入灘塗,登岸而來。
安寧早已下船,率軍在禹州城下迎戰。
這些時日大大小小的仗打過數次,雙方都已耗費太多的精力。
若是打成持久戰,裴無瀚後方供應不足,肯定會吃不消。
對我方來說,局勢會變得相當有利。
可戰之過,非民之過。
繼續拖下去,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可對禹州和周遭的百姓,絕對是天大的禍事。
所以既然動了真格,今日便必須得分出勝負。
好在裴無瀚也沒有退讓的意思。
不得不說,有時候我和裴無瀚的想法極為相近。
若非目標不一致,立場不同,無法握手言和,我和他應該能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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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叮囑安寧一定要活著回來,是因為我足夠了解她。
這一戰她必定賭上性命,甚至可能會不惜與裴無瀚同歸於盡。
安寧一手銀槍勢如破竹,看得城牆之上的官員極為驚嘆。
連時胤的眼中,也露出幾分驚豔。
我心中愈發沉重,陰霾呼之欲出,時胤見我看他,側首衝我一笑。
城下打得火熱,穿過層層人群,安寧與裴無瀚正式交上手。
一陣廝殺交錯,兩人似乎都打得酣暢淋漓,裴無瀚的臉上甚至露出了幾分興奮。
兩人打得不分彼此,周遭的將士紛紛退讓。
隻有一個呆頭呆腦的將士,傻不愣登的撤退不及,差點被兩人的戰馬踏成肉泥。
說時遲那時快,銀槍與長刀交錯的瞬間,安寧驟然臥倒在地,避開馬蹄,一槍刺入裴無瀚胯下戰馬腹部。
慣性使然,戰馬當即開膛剖腹,鮮血噴灑一地,倒地嘶鳴。
裴無瀚從馬上摔了下來,看到隨自己南徵北戰多年的愛騎落得這般境地,立刻殺紅了眼,一刀劈向地上的安寧,乍然露出背後的空門。
逮住機會的安寧,輕巧發力,空中一個回蹬,翻到裴無瀚身後。
銀槍用力一挑,貫穿他的腹部。
被刺之後,裴無瀚猛然發力,將自己從安寧的銀槍上拔了出來。
他的副將見此,立刻上前助他,安寧一記漂亮的回馬槍,將他的副將釘死在原地。
這一幕看得城牆上的人紛紛叫好,這一槍簡直太漂亮了!
裴無瀚重傷,安寧一路追趕,祁軍氣勢一落千丈,不出片刻,便被打得潰不成軍。
我軍大勝,裴無瀚被祁軍將士護著,乘上快船,準備撤離。
裴無瀚本不肯離去,可是失血過多,沒了反抗的能力,直接被手下將士敲暈帶走。
安寧乘勝追擊心切,竟是不顧命令,衝入灘塗。
戰場情況瞬息萬變,原本佔盡上風的安寧,在孤軍深入的這一刻,便落入下乘。
安寧連人帶馬陷入淤泥中,祁軍將士趁機套住她的戰馬,將她拖入江水中,直衝護城河入口,火光衝天處。
我臉色驟變,聲音都開始顫抖。
「快收回鐵索!」
不知為何,竟沒有人應我。
驚愕之下,我猛然回過神,禹州境內的北玄軍已被安寧帶出城。
此時城中皆是駐軍和禹州軍,他們聽從的自然是時胤的命令。
我撲向前方的時胤,抓住他的衣擺,聲色悽厲,一向倨傲的我,第一次低聲下氣祈求他: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
時胤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伸手拂開我散落的鬢發,眼底似乎有一絲不忍。
「阿雪,若放東祁大軍離去,日後必成大患,戰亂不止,民不聊生。
「這鐵索不能收,祁軍也不能放!」
「可阿寧怎麼辦,你若不收鐵索,她就會被他們拖入軍艦中。
「到時就算不被鐵索絞死,也可能會被火燒死!
「而且,裴無瀚的軍艦已毀,祁軍死傷大半,此時收回鐵索,他們也回天乏術!」
「可裴無瀚還在其中!」
「今日攔不住他的,東祁將士一向信奉他為戰神,拼死都會護他離去。
「他今日重傷在身,日後必留暗疾,姑且放他們離去,他日我也定能拿下裴無瀚!
「你救救阿寧,救救她!」
「阿雪,我不能冒這個險。」
時胤垂眼,在場之人都別過眼,不敢看我。
我的心沉了又沉,眼中充滿了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