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臉上的笑容又一點點回來了,暑氣上來時,請我去飲酸梅。


夏日炎炎,她坐在屋子裡,簾子垂下來,在屋子裡映出清涼的陰影。


她拿著一柄玉骨扇,慢慢地扇著。


我坐在旁邊為她的孩子做虎頭鞋,虎頭帽。


虎頭帽可愛,李雁歡喜得不行,說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他認我做幹娘。


端來蜜瓜的丫鬟們笑著,說遠遠瞧見,兩位夫人一紅一白地坐在湘妃簾邊,倒像開著一紅一白玫瑰。


李雁抿嘴一笑,拉著我的手說:


「從前第一次見面隻當我小人之心,暗暗地刺姐姐。」她握著我的手,「如今才知姐姐是真疼我,我就盼著姐姐也懷個孩子,將來結親是最好的。」


我赧然一笑:


「林晏過陣子大約要打仗去了,這一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了。」


「怎麼姐姐成親這麼久,還喚夫君的名字。」李雁笑著教我,「前些日子我和那牡丹姑娘不對付的時候,算是知道了一個道理,女人要以柔克剛,你嬌滴滴喚他夫君,沒有不允的。」


「不過我瞧著林晏將軍真是人高馬大,我站在他旁邊都發怵。」李雁壞笑著戳了戳我,「不知道姐姐你怎麼吃得消。」


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


「渾說什麼!」


「那日我去找你訴苦時,看到他站在園外,竟然一點也不疑心你和明章。」李雁感慨道,「他是個好男人,姐姐你若不把他牢牢攥在手裡,將來可是會後悔的。」


「我隻是覺得,他並沒有那麼喜歡我,總是淡淡的。這門婚事也是我央著他,他礙於當初年幼的情分,不好拒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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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將當年顧伯母戲談要把我嫁給林晏,被他一口回絕的事情告訴了李雁。


李雁卻說我錯了。


「當初你和明章那樣要好,林晏若是正人君子,也不好表態。」


「況且那日你和明章爭論,有句話我聽得真切:我恨我隻能用嫁人換來一條路,我恨我自薦枕席,恬不知恥地去問林晏要不要娶我,救我於水火,好不做你的賢妾。」


「你說這種話,便是你錯了,便是他有親近之心,也不好近你了。」


「你回去仔細想想我說的話,想想你為他做的那些東西,他是不是都好生愛護著,你若是再不信,就醋他一醋,說說納妾的事,他若是急了,那就有了七分。」


說起我和林晏,李雁倒是侃侃而談。


「那妹妹你呢,不為自己謀劃嗎?」


「若是不愛,謀不來的。」她的手一頓,很釋然地笑了笑,「順其自然吧。」


?


6


待我回去已是月上枝頭,林晏還未睡下,書房的燈還亮著。


我聽說邊境不穩,皇帝身子已不大好,北荒異族蠢蠢欲動。


燈火熒熒,照見他眉眼鋒利,而他橫貫鼻骨的那道傷疤是經歷了怎樣的兇險,我始終沒有開口問過。


我看了好一會,林晏才察覺到我的存在,他放下了兵書,笑道:


「怎麼了荔兒?」


「我聽李雁說了,現在世道不太平。」


「會好起來的。」


兩下無話。


「你的傷,是怎麼弄的?」我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傷疤。


他卻下意識一躲:「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打緊。」


又是沉默。


「前些日子,我想著為你納一門妾。」


「我不要。」他認真地看著我,「荔兒,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不必遮掩。」


「我就是想問……有什麼需要縫補的衣服嗎?」


不等他拒絕,我匆匆拿起他掛在架子上的衣服,他欲奪下卻慢了我一步。


「我明日補好了給你。」


「這衣服好好的,補它幹嘛?」


我展開給他看:


「這衣服針腳都松了!」


下一秒我卻愣在原地。


一簇小小的丹桂就藏在赭色的內襯中,像無法宣之於口的心事。


這丹桂我認得,是我為了謝他幫我贖回娘親簪子而縫的冬衣,因為怕寄過去難認,特意縫了一簇丹桂在裡頭。


他急著解釋:


「是補丁,那件冬衣壞了剪下來的,正巧這衣服就這一塊壞了。」


騙子,分明這衣服周遭剪得齊整,怎麼也不像壞了。


「既然壞了,我把這塊剪掉,換個同色的內襯,也好看些。」


「不行!」


他說得太快,一抬頭撞見我的目光,忽然就紅了臉。


「……我看習慣了。」


我低頭一笑,他看著我的神色,松了口氣,也笑了。


「那我為你縫衣,你告訴我,你這傷是怎麼留下的。」


燈花嗶剝,他說是當年敵軍奪了密報,自己追出去,中了埋伏被暗算的。


我低頭咬斷線,聽他說起北荒的趣事。


他說山裡傳說有白發的山鬼姑娘,他剛剛到北荒時,總好奇那山鬼長什麼樣,後來才發現是個半人高的瘦弱白毛狒狒,在雪地裡視野本來就不好,眾人以訛傳訛,便成了美豔動人的山鬼。


他說山裡的狼都是半個人精,他們會學人站立走路,有時候巡夜出去,會有人將手搭你後背,你若回頭,那站著的狼便對著你脖頸一口,一招斃命,所以巡夜的時候,他們都是喊名字,若不吭聲可能會被一個過肩摔。


我以為北荒過的是刀口舔血,終日打仗的日子,可林晏說並不總是,打的時候少,威懾和摩擦更多,畢竟打是為了談,能談的時候,兩頭都不願意打仗。


「北荒原來這麼有趣嗎?」他笑著搖了搖頭:「漫天雪花,荒得像白色的沙漠,並不是終日都是這樣的趣事。」


「很無趣的話,你們怎麼熬時間呀。」


他忽然語塞,便輕咳一聲:


「這就是機密了。」


「呸,我才不稀罕知道。」


衣服補好了,林晏卻說:


「回北荒的日子定了,就在八月初十。」


連中秋都不能過嗎……


我一下語塞,不知如何接話。


而近幾日林晏很反常,不是宿在書房,就是整日往顧府跑。


我發現他這些日子躲著我,連貼身的隨從看見我來送吃食,都會輕咳一聲,我聽見書房裡手忙腳亂收拾的動靜,然後推門進去時,他連書都拿反了。


我知道他大約有什麼秘密瞞著我,但我並不想拆穿他。


畢竟我們之間還沒有親密到這種地步。


可今日下午,我看見他封了封信交給門口隨從,我一眼就瞥見了上頭的地址。


「燈市街,蘇宅。」


是我家。


母親病逝,父親犧牲時我尚且年幼,顧家來得遲,那處宅子連著無數家產都叫親戚們吞去了,蘇宅大約也不姓蘇了。


「能給我看看嗎?」


隨從隻笑:


「這些信本就是給夫人的,隻是將軍交代了,得他出徵後送到江南。」


這些?


隨從這才自知說漏了嘴,忙掩飾過去:


「這都是將軍交代的,夫人您過陣子就看到了。」


「你偷偷放我進去,我不告訴他。」


他為我留了書信,厚厚的,裝滿了一個樟木箱子。


想必是算好了一封封夠我夜裡慢慢看。


他和我夜談時總說北荒並無什麼兇險,而信裡他才肯說一點實話,說此去兇險,說皇帝身子不大好,如今恐生事變,朝內黨爭殃及前線。


林晏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心細如麻,他若隻寫這些信,是不會這幾日日日都往顧府跑。


我翻到最後,是壓在最下層的和離書。


上面不曾寫什麼家長裡短的話語,隻一條條明列著他在江南安置下的宅院和門面鋪子。


「燈市街蘇氏舊宅。」


一條赫然在目。


「這處宅院和家當你算舊主,我同顧伯母說過,都寫在嫁妝單子裡,就算將來有抄家之禍,你我和離,也不至於殃及你。」


「若是京城呆得不開心,就回江南去。」


這一處氤氲著一點墨點,想必是他斟酌了許多次,艱難落筆。


他為我籌算了許多,甚至連我的不舍也算進去了。


他在和離書後說:


「當日我並不想娶你,不過礙於小時候的情誼,不好回絕。」


那封寄去江南的信,也隻有寥寥數言:


晏本欲請辭,然北荒以南有山河,有家國。


他總把自己的心事藏得很深。


四十三封信,無一句纏綿悱惻的心思,字字句句都要將我置身事外。


他隻是從北荒的雪說到京城的月,從衣襟上繡的那簇丹桂說到上元節那一束白海棠,還要跟我說不要再開朝玥和他的玩笑,他其實很在意。


我想到了從前許多,顧明章害我落水,是他跳進冬日結冰的池塘將我救上來,凍得面色發青,燒了三日,卻不肯說是為了救我,隻說自己不小心落水;顧明章賭輸了我的簪子,是他當了自己心愛的寶刀,被父親以為他學會了賭博宿妓,一頓毒打也沒說出是為我贖簪子。


後來我們成婚,他對我尊重體貼,甚至連顧明章來拜訪,他如趙士程那般,落寞克制地守在園外,為我披一件鬥篷。


林晏,你可真是好樣的。


怎麼能什麼都讓你算好了,那這算什麼?


那我的心……又算什麼?


是我怯懦,是我不敢愛他,我怕他馬革裹屍還,我怕他是那具無定河邊骨。


我怕他像我的父親,為君為國而死,又剩下我一個人。


我匆匆抹去眼淚,收拾了那些書信放回原處。


可不等我與他多說上兩句話,出徵的日子提前了。


林晏叮囑奴僕不許驚動我,我熬了幾個夜為他趕制衣衫,竟然睡誤了時辰。


八月初七,空氣中已有涼意。


我換了他喜歡的那身月白色衫子,匆匆妝飾,趕到城門口送他。


綿長的行軍隊伍,遠望見林晏一身戎裝,三尺青霜劍就配在腰間。


細雨綿綿,楊柳如煙,我撩起紗罩去喚他的名字:


「林晏!」


那人勒馬回頭,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舍不得他。


我匆匆跑過去,他自馬上俯身,一把將我的腰結結實實地摟住。


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將我的心整個填滿。


我的眼角忽然沾了雨水,整個洇出來。


「一切小心。」我趴在他的肩頭小聲說了句,「我等你回來,夫君……」


「你說什麼?」林晏的手臂忽然一緊,他死死箍著我的腰,誘哄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一切小心。」我笑著推了他一把,「剩下那句,等你回來再說。」


他卻不肯放我下馬,隻是時間不等人,那一刻他一定想了許多,也許是都覺得詞不達意,便提起上次燈火下我為他補衣服那次的話茬:


「不打仗的時候,闲著的時候,我會想你。」


「我等你回來。」我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我不回江南。」


他的背影一滯,但我猜他一定笑了。


林晏,我等你回來。


林晏,你一定要回來。


?


7


然而一切如他信中所言,朝內斡旋,國本未立,後宮勾連前朝,朝堂詭譎如群狼環伺。


天冷下來了,日子過得不太平,連林晏的書信都很少送到。


先是李雁的貴妃姐姐侍疾時無端被廢,又是顧伯父突發急病,顧明章襲爵。


顧家家中頻生事端,李雁生產的日子漸漸近了,家中的事情都瞞著她,報喜不報憂。


和前朝參林晏擁兵自重,意圖不軌消息一同傳來的,是李雁生產的消息。


「夫人去瞧瞧吧,老夫人說兇險得很!」


我匆匆趕過去時,孩子已經生下來,是個愛哭愛鬧的男孩。


顧伯母和顧明章抱著孩子去逗弄,剩李雁一個人孤零零待在產房裡。


產房內滿是血腥味,李雁躺在床上,她瘦得厲害,被褥下伸出的手太纖細,讓我不敢握。


見我來了,李雁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她抓著我的手問:


「蘇荔,你向來不會騙人,你說我姐姐、姐姐她怎麼了……」


我不敢看她:


「你現在要緊的是養好身子,不要去想旁的事情。」


她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來,像是印證了某種猜測,她苦笑道:


「你們都瞞著我,自以為是為我好嗎?」


「蘇荔,我生下他以後,她身邊的丫鬟就來告訴我,我姐姐出事了。」


她是指顧伯母,我知道。


「她覺得我這樣的娘家連累顧家的前途了,巴不得我產後急血攻心。」


「當初我不計較什麼高娶低嫁,嫁妝海一樣送進來,他顧家有什麼虧空我都補上,我自以為的賢惠帶來的,就是如今他們落井下石。」


她躺著,兀自滴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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