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無人關注之時,我低下頭露出笑來。
這一世,父親忌憚長公主,再不會和顧時歲擰成一團。
我不用再成為孟家從顧時歲那裡獲取權勢的祭品。
我同那兩個人,再也不會有瓜葛。
至少,我的人生不會再成為掩蓋他人苟且之事的廉價遮羞布。
想到這裡,我的步伐越發輕快。
在一眾灰頭土臉的孟家人裡面,我看起來是最有精神的那個。
4
我以為我此生都不會再與顧時歲有交集,隻是沒想到夜半夢醒。
我又在窗前見到了那熟悉的人影。
顧時歲久立在風露中,深夜的寒氣將他的袖擺幾乎沾湿。
見我推開窗,他眸光微動,輕聲喊我的名字:「茹清……」
「顧大人所來是為何事?」
似是被我冰冷的聲音澆滅了幻想,顧時歲唇邊掛著一抹苦笑,自言自語開口:「終究不是從前的人了,是我弄糟了一切……」
說罷,他又長嘆了一聲,語調之中盡是酸楚:「我來是想問孟姑娘白日所提之事,若你隻是忌憚公主,你無需害怕,我可以從中斡旋,你隻要……」
「顧大人。」我忍不住出聲打斷了,隨即迎著顧時歲探尋的目光,一字一句開口道,「白日裡我說的話,字字出於我的真心,小女子無意攀附高門,還請大人日後莫要再來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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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他的面色一寸寸慘白下來,就連聲音都在發顫。
「因為啊……」我忽然勾起唇角,絲毫不掩心中惡意,朝他開口道,「我喜歡忠貞男子,而大人你,不幹淨了。」
顧時歲走了,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想以他的驕傲被我說了這樣難聽的話,應當不會再來糾纏了。
果不其然,沒多久,宮中便傳來賜驸馬的消息。
他最終回到了長公主的身邊。
聽到這話,我是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
顧時歲和長公主,一個自負,一個驕橫,兩人皆非善類。
上一世他們將所有惡意共同對我,尚且三天兩頭地爭吵。
這一世,長公主如願以償和顧時歲住進同一個屋檐下,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又該是怎樣的幸福,我真的很期待。
5
一開始,是聽說長公主在新婚夜鞭笞了驸馬。
當然,這等皇家秘辛也不是到處都有的傳的。
是父親多方打聽才知道,顧時歲驸馬的位置根本是長公主強行求聖上賜下的,他無意去接,卻終是聖命難違。
尤其是長公主在聽說顧時歲拒接尚公主旨意後,竟鬧著要尋死。
上一世,總是顧時歲為了長公主在出生入死。
如今長公主為他投湖這一著,果真將顧時歲震住。
到底是他從前深愛了一世的人,到最後顧時歲還是松了口,半推半就應下了驸馬之位。
然而,他與公主大婚之日,便是顧時歲放權之時。
他年少苦學,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一展胸中抱負。
為此,他苦心經營多年,卻在大婚之日,被一道聖旨卸下宰輔之職,帝王美其名曰:此乃贈他新婚之禮物,從今爾後,便要顧時歲好好待在公主後院,安心侍奉皇家之人。
他太自負了,上一世過得順風順水,重來一世也總還是以為萬事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直到官印被收走那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失去了什麼。
於是接下來就有了傳聞中的那幕,新婚之夜,驸馬不願洞房,被公主鞭笞。
許是真的覺得被辱沒狠了,公主下手沒有絲毫留情。
先前顧時歲在我家中受下公主的那一鞭傷便還未見好,如今再度被磋磨,直接昏了過去。
公主叫來的御醫一波又一波給他吊著命,整整十日後,他才自重傷中醒來。
顧時歲從前好歹也是國之棟梁,甫一新婚便遭此大辱,聖上那邊也心覺過意不去,狠狠訓誡了公主,並罰了她三個月禁足。
就這樣,這對曾經的痴情人誰都沒有討著好。
顧時歲昏迷的時候,公主憂心,通夜照看他。
可等顧時歲醒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地上請公主休夫。
長公主幾乎將她的公主府砸了個遍,兩人鬧得難堪。
顧時歲索性離家出走,日日流連在外。
他年少登科,位極人臣,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和鑽營之道。
隻是他去拜訪從前的故交好友,想要託他們之力為自己求得一線入仕之機。
可如今人人都知道了,幫顧時歲就是在和公主對著幹。
公主要馴服這位傲骨錚錚的前宰輔,無人願意成為他們之間鬥爭的犧牲品。
人過得不好,就容易思念故人。
這些天,我出門在外總能察覺到有道灼熱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回過頭時,偶爾能見著顧時歲站立在遠處的身影。
父親每每見了,不免又要贊上幾句我機警。
他說顧時歲身為長公主的情郎,拂了她的心意都被磋磨得這般慘淡,更何況我等?
我面上敷衍笑著,心頭盤算著手頭幾間鋪子近來的收成,打算過陣子便叫人從淮北再進些新貨來。
上一世,我將心從顧時歲那收回後。
便專心打理起家宅來,顧家的田產商鋪在我手中經營得蒸蒸日上。
如今我回來,解決掉與顧時歲的婚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問母親要了家中的田產鋪子練手。
母親起先對我多有懷疑,隻將城東虧著的那幾間成衣鋪給了我。
卻不料不過半個季度,那鋪子便讓我盤活了,有了上一世的經驗,這半年來,鋪子在我手中收益翻了數十倍。
之後我更是拿著這些收益,規避了城西眼下炒得正火熱可日後會被朝廷徵用的幾處田產。
轉頭在城外買下了百畝良田。
等秋收的時候,孟家的財庫一下子充盈起來,這些天來,不隻是祖母和母親,就連向來苛刻的父親都對我贊不絕口。
隻是我要得遠不止這些,我仍舊記得上一世那場要了顧時歲性命的流民之亂。
看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大雲朝內中早已暗流洶湧。
幾番思慮之下,我用最新一季的分紅購置了千件入冬的棉衣,尋了個合適時機,將它們送去了將要戍邊的謝小將軍謝雲池營中。
前世他便是海內有名的忠臣良將,可惜在與犬戎入冬後的交戰中,因為士兵們的物資被克扣而大片染病,本該毫無懸念的碾壓之局硬生生被拖得敗北。
後來謝雲池還朝,被朝中文臣接連彈劾,最終獲了死罪。
再後來國家動蕩,聖上欲派人平亂,卻發現除了已死的謝雲池,滿朝文武竟無一人可堪大任。
這麼大個雲朝,就這樣被犬戎長驅直入,踏破山河,可悲可嘆。
將棉衣送去將營地的時候,我向謝雲池承諾,入冬後軍隊的補給,我亦會出一份力。
謝雲池贊我大義,親自牽馬將我送回城中。
分別時,他與我擊掌為誓,若我遇到危機,隻管去謝家軍中尋他幫忙。
此後,我更加努力地賺錢,開始從私庫中取錢去做營生,將得來的收益全數送往邊線。
我想,上天既然讓我重生,總還是想讓我為這個國家的百姓做點什麼吧。
6
再見到顧時歲,是在一個雨天。
我去書局購書,路上發現自己買下的典籍漏拿了幾本,隨身婢女回頭去取了,一時間,就剩下我一人在原地。
轉過身,我便看見了顧時歲。
他看起來過得越發不好了。
從前他雖不刻意追逐外表,可也向來將自己收拾得妥當。
如今他一身單薄素袍沾滿泥濘,失魂落魄走在雨中,再見不出當初那豐神俊朗翩翩君子的模樣。
觀他來時路,是從前世他最為堅定的擁趸者府中走出。
那人算得上是顧時歲的師弟,一生最為崇拜的人便是顧時歲。
因此他也分外瞧不上我,那人曾經數次於家宴上公開放言,說他這師兄哪都是天下第一頂頂好,唯獨娶了名俗婦在家執掌中饋,毀了他一世英名。
而今他天下第一頂頂好的師兄尚了公主,娶了這京中最為尊貴的女子。
他卻連在師兄落魄之時伸手拉他一把也不敢。
眼見著顧時歲朝著我這邊越來越近,我忙壓低了傘檐,裝作沒看見他這人,低頭匆匆行過。
然而就在與他擦肩之時,他忽然出聲叫住了我。
「連你……也要避著我麼?」他笑著,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
我回過身神色怪異看向他:「驸馬大人這話奇了怪了,男女授受不親,臣女避嫌又如何不可?」
乍見我回頭,顧時歲神色恍惚兩分,他似是病了,那張蒼白的臉頰上泛著的異樣的紅。
從前挺拔的身形如今瘦得出奇,那身素白的衣袍套在他身上活像是套了一副骨頭架。
似是分不清真實還是幻影了,顧時歲竟然直直伸出手來想要觸碰我的面頰,被我側身避開。
他的手懸空在當場,顧時歲垂下了頭,隻自言自語著。
「從前你萬事不讓我操心,總是自己在背後默默打點好一切,到最後,我已習慣有你的存在,可原來,你我也會有形同陌路這天。」
我不應聲,隻撐著傘遠遠看向他,又過了許久,顧時歲長嘆一聲:「是我錯了。」
說完他整個人搖搖晃晃朝前踉跄兩步,最終跌倒在地。
我沒去接倒下的顧時歲。
卻也不敢放任他就這樣死在這,不然到時候皇家查起來,我有嘴也說不清。
正逢婢女拿著漏裝的書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前來賠罪的書局伙計。
我給了他一枚碎銀,讓他將顧時歲背去了公主府。
聽聞顧時歲被送回的時候,長公主正因找不著人而大為光火。
轉眼見了顧時歲那副慘狀,心頭的憤怒又泄去了一半。
之後不知道兩人之間又發生了什麼,等長公主再帶著顧時歲再出現在人前時,兩人竟已重修舊好。
這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京郊處採購新的地皮,整個人忙得熱火朝天。
當舊時的手帕交來問我是否要參加長公主府的賞花宴時,我想也沒想便回絕了。
卻沒承想我不往公主跟前去湊,公主卻點了名要見我。
帖子遞到了孟府門口,想回絕的餘地都沒有。
父親擔心公主是還記恨當初顧時歲來我家提親那事,出門前一個勁地交代我若犯了什麼錯,千萬要一個人擔下,不要拖累整個孟氏一族。
這些話上輩子我就從他們嘴裡聽得多了,如今都已沒了任何感覺。
隻是在臨行前,我又默默將自己頭上僅有的一根素釵也卸下。
不管長公主叫我去是想要做什麼,前世今生,她總歸都見不得我好便是。
7
等我入了席,見到了坐在公主身邊低眉順眼為她剝蝦的顧時歲時,我終於明白了長公主叫我來是做什麼了。
她想要炫耀,她馴服了京城之中最有傲骨的青年宰輔,他是她的戰利品。
而曾經差點與顧時歲結親的我便是最好的炫耀對象。
整個賞花宴,長公主都坐在上方,指使著顧時歲為她做這做那,顧時歲含笑全依了。
公主面上的得意快要藏不住。
可我了解顧時歲,我知道他隻是在忍耐。
上一世,他和公主兩人相互糾纏相互折磨了一世,都沒能改變對方。
如今他更不會因為被公主折了羽翼就輕拋尊嚴,顧時歲必然是有更深的圖謀在後。
果然,在宴席將要結束時,顧時歲取來絲絹替長公主輕輕擦拭被酒液沾湿的紅唇。
那雙微挑的鳳眸在看向長公主時盛滿了柔情,他問她:「蓮歡,承諾你的事情我都已辦到,如今你可放心讓我繼續入朝了?」
長公主上一秒還在笑,下一秒神情便冷了下來。
那雙塗著丹蔻的手撫上顧時歲的面頰,出口的話語卻是繾綣又薄情。
她說:「驸馬,你是整個天下最優秀的男子,我雖已經擁有過你完全的真心了,更會害怕你得了勢便又會轉身高飛而去……」
她這話讓顧時歲神色微變,可他還是忍了下來,朝長公主輕聲開口問道:「你還想我如何向你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