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聞言低低笑了一聲,驀地從侍女手中拿過一把匕首,扔在了顧時歲眼前。
隨即她下颌微揚,指了指坐在席宴末端的我:「你曾經為了擺脫驸馬之位,向這名女子提親過,如今你既然要證明自己永遠不會離開本宮,不若就將那女子的臉親手劃花,以表衷心?」
我:「?」
驀然一股子怒火從我心底騰起,我不知這兩人是什麼毛病。
前世我被迫橫在了他們中間,長公主視我為眼中釘便罷。
而今她已然得償所願,卻還是要拿我來證明顧時歲的真心。
顧時歲的面色同樣也不好看。
他死死握住那把匕首,直到指節都盡數泛白。
良久之後,他才站起身來,沉默著向我走來。
顧時歲離我越近,我便越能清楚地看見,他那雙飽含著恨意與愧疚的眼睛。
他恨長公主,恨她叫來了那麼多人見證他被迫拋下尊嚴的場合。
恨是真的,對我的愧疚也是真的。
隻是,我要他的愧疚做什麼。
我想要朝後退去,卻被公主的侍衛攔下。
眼見著那透著寒光的刀刃離我越來越近。
忽然一聲貓叫自席宴上響起,接著便是長公主慘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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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怕貓,少時她私自出宮遊玩險些被野貓抓傷了臉。
而此時,不知從哪裡來的幾隻野貓竄入了席會,直奔著公主而去。
周遭響起一片護駕的聲音。
顧時歲即刻扔了匕首,轉身朝公主跑去。
在經過我身邊時,他用隻有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在耳邊低語一聲:「抱歉。」
他說:「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什麼?最後一次犧牲利用我,還是他最後一次受制於人。
我不理解,也不願去理解。
說到底,我和顧時歲這一生不過是兩個陌路人,他懷揣著上一世的愧疚,自覺於我有所虧欠,可到了這輩子做下的事情卻仍舊沒有一件對我是好的。
我沒去找他報復是我眼下能力不夠。
可他如今卻又裝出這樣一副被為難的深情模樣,難不成是還想讓我等他麼?
混亂中,不知是誰趁機猛推了我一把,我摔出了人群。
一回頭,卻見一名護衛裝扮的男子衝著我眨眨眼睛,指了指一旁的宮道,示意我趁機快離開。
我點點頭,提起裙擺轉身便走。
在路上我不斷回憶著關於那人的印象,終於想起了當初我去謝雲池營中捐送物資的時候,曾經見過那人一面。
那人從前是謝雲池身邊的親衛之一,小將軍出徵之前,曾經許諾若我遇見了難處,會有他的人出手相助。
原來如此,想來今夜的貓兒便是他們的手筆。
我一路上走著,心下感動之餘,又憂心他們的安危。
畢竟長公主不是個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人。
一直到了次日傍晚,我聽得宮中傳話,說那幾隻野貓是從冷宮那邊跑出來的。
冷宮年久失修,從山中竄來這些野物也在情理之中。
我松下一口氣,又忍不住抱著膝蓋埋頭大哭起來。
為什麼我分明已經很是小心地在活著了,可他們就是不放過我?
為什麼權貴不過是翻覆手掌,便可輕易左右他人的命運?
為什麼他們的眼中從來沒有他人的悲喜,莫非除了他們,其他人便算不上人了麼?
可誰生長在這世間,不是爹生娘養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呢?
那一晚,我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了月上枝頭。
忽然間,一陣熟悉的梅香漫入鼻尖。
我抬頭,看見薄窗上再度映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滾。」我近乎癲狂般推開了窗,朝他呵斥過去,我說,「顧時歲,我沒有跟你玩欲擒故縱那一套,我真心厭惡你,我隻想好好活著,卻因為被你沾上屢遭橫禍,你究竟還要害我到什麼時候?你滾啊!」
窗上的身影似是定住了,又過了好久,我才聽見一聲嘆息。
「我隻是,不知道去哪才能獲得真正的寧靜。茹清,我到了如今才發現,你在我心中有多麼重要。」
我再也忍不住,起身抄起桌上的茶壺,狠狠朝著他擲去,顧時歲悶哼一聲受下了,褐色的茶液汙了他雪白的衣衫,可顧時歲全然不顧,隻定定地看向我。
「我好像總是在虧欠你,是我不好,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他說著,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8
我枯坐了一夜,在天亮時做下了決定。
我不能再留在京城之中,一直留在這裡,指不定還會被那對癲公癲婆卷進多少是非之中。
我循著上一世的記憶,找來了上一世在京中替我經營產業的幫手。
我安排他們進了我的幾十間鋪子裡當掌櫃。
隨後我僱了一支商隊和十幾名鏢師,帶著從京城這邊置辦的物資前往了邊線。
這一路上,父母那邊反倒成了最容易過的一關。
父親聽聞我在席宴上得罪了長公主,巴不得我盡早搬出去住。
倒是母親和祖母,在我臨行前,貼補了我不少銀錢。
「你一個女兒家,自小被養在閨中,而今出走,不知是福是禍,且要記得,隻身在外,遇事可莫要強出頭。」
我聽著母親的叮囑,看著她已然霜白的兩鬢,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上一世,我剛得知顧時歲和長公主苟且時,不是沒向娘家求助過。
可爹娘卻讓我莫要胡鬧,身為宰輔夫人,要有容人之量。
那時的我早已認清父親涼薄,隻是沒想到母親竟也這般心狠,從前她對我的疼愛好似做了假。
如今想來,她或許也有許多的苦衷。
前往邊線的路上,我見識了許多從前不曾見到過的景色。
但更多的,還是民不聊生的景象。
越是遠離皇城,我所見識到的世界越是慘淡荒涼。
這幾年各地都鬧了天災,朝中派去賑災的餉銀幾乎全被克扣。
地方官員中飽私囊,欺上瞞下。
一邊大旱兩年而今已然近乎顆粒無收的土地,另一邊則是日益加重的田租和賦稅。
人人都被這世道壓得直不起身來,唯獨皇城之中,還在歌頌著盛世太平。
我終於明白上一世那場幾乎動蕩了整個雲朝的流民暴亂為何來勢是那般的迅猛。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百姓才是國之根本,而今百姓們已然將要活不下去了。
可皇城中的那些權貴們,卻還個個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在靠近邊線處,四處都是無家可歸的難民。
他們個個面黃肌瘦,眼中幾乎沒有半點活氣。
有的在已經幹黃結塊的泥巴裡奮力扒拉著草皮,有人則是一大清早便挑了籮筐在街頭上等著,而那筐中裝著的,是他們同樣骨瘦如柴的兒女。
我們這支商隊在路上不敢招搖,同樣隻能扮作流民朝著邊關進發。
即便如此,也遭遇了好幾次打劫,所以請來的鏢師個個武功高強,雖損失了財物,人倒是個個都平安。
越靠近邊線,就越難前行,幸好先前我出發時,便已經派人給謝雲池傳了信。
在我們距離邊線三十裡的時候,他便派了副將出城來迎。
我帶來的物資算不得多,卻也能解將士們入冬的燃眉之急。
當夜,才與犬戎交戰回來的謝雲池來營帳中接待我。
從前在京城來往,他便視我為知己。
如今身在邊關,他也不曾對我有半分怠慢。
我回想著來時路上的見聞以及上一世謝雲池的結局。
神色凝重地嘆上一口氣。
「將軍要早謀出路。」這話屬實有些大逆不道了,可謝雲池能明白我的意思。
「謝某如何不知自己已被虎狼盯上,不過是可憐雲朝這些與我同為手足的百姓。」他坐在我對面,眉宇之間亦是滿布的陰雲。
上一世京城中的權貴冒著戰敗的風險,也要扼殺謝雲池,不過是瞧見了他是直臣,早晚會將這些年在邊線的所見所聞在皇帝面前盡數抖出。
皇帝若要清算,牽連者必然甚廣。
他們要阻止這一切發生,所以如今不隻是謝雲池回不去了,來邊境捐贈物資的我,也需要跟他一起死在這裡。
「將軍明明知道,還有辦法的。」我自他身後站起,朝他輕輕開口,「釜底抽薪,背水一戰。」
謝雲池聞言,回過身來看向我,面上全是駭然。
他雖向來不以俗世眼光看我,可也被我這番大逆不道的宣言震住。
他不知曉,上一世的我是如何眼見犬戎覆滅了國家,所過之處,他們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到那個時候,國已不國,誰還在乎這個王朝的主人姓什麼?
隻是謝家世代忠臣良將,謝雲池一時半會還是不能下定決心,他讓我在營中住上一段時日,他還需要考慮。
就在他考慮的這段時間裡,一共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遠在京城的長公主終於確認了顧時歲的真心。
不知道顧時歲是如何安撫她的,長公主為了他,用這些年的情分向聖上求了恩典想讓顧時歲再度入仕。
驸馬入朝,這本是史無前例的。
但顧時歲很懂得把握機會,他在三日後皇帝的壽辰前夕,以公主的名義邀請了皇帝出城遊賞。
此時尚在早秋,還不到糧食豐收的時候,可皇帝站在城頭,入目皆是一片金黃燦爛。
顧時歲說:「此乃蒼天有感,知陛下為千古明君,故降此祥瑞。」
可皇城上下誰又不知,顧時歲搞上的這一出,不過是長公主在背後推波助瀾。
她動用了公主府的勢力提前半個月將京中的農戶趕去烘土,硬生生用數萬斤炭火堆出的土炕將麥子烘得提前開始結穗。
可皇帝很是滿意,大手一揮,將顧時歲官復原職了。
可憐的是京中這上千名農戶,提前結穗的麥苗是不能夠用作糧食的,而長公主遣人烘土時耗光了京中一半多的炭石存量。
等真正的入冬時節到來,今年的炭石價格將會貴得離譜,絕非普通股百姓消耗得起。
顧時歲讀了這麼多年的聖賢書,不可能不知長公主這樣的舉動是在勞民傷財。
可是為了他的錦繡前程,選擇了裝聾作啞。
朝野上下盡是這樣的人,那麼偌大一個雲朝,又如何能夠不倒?
而第二件事,則是和謝雲池有關。
就在三個月前,在我還沒有來到邊線的時候。
謝雲池曾遣人將這些年來他所收集的關於朝臣們欺上瞞下克扣邊餉的證據秘密送往京城。
不出意外,密信在遞到御前時被人截下了。
隨之而來的,是自京中而來的一波又一波殺手。
隻是這些殺手也有些意思,他們的勢力分為了兩派。
一派是朝中的人派來將謝雲池滅口的。
而另一派,則是針對我而來。
當時我在自己的營帳中被奇襲,還是正好在附近巡邏的謝雲池救了我。
事後我們查探那些殺手的來歷,發現這些人,是來自京中長公主的手筆。
到了現在,她依舊不曾放過我。
這件事成了逼反謝雲池的最後一根稻草,從前的他總還在自欺欺人,想著天家再如何無情,也不至於草菅人命。
可如今他親眼見了長公主僅是因為驸馬曾經向我求過親,便不惜一波又一波地派出殺手追到千裡之外來取我性命。
他便是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承認,那些權貴眼中,果真沒有人命。
謝雲池反了,我和他開始暗中進行籌備。
時間一晃眼過去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