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臨終時,託沈柯照顧我。
沈柯是她的未婚夫婿。
為了履行對阿姐的承諾,他不惜娶我為妻。
而我知曉一切真相的時候,正滿心歡喜地給剛出生的女兒做小衣。
1
囡囡三歲時,我終於拿著已經寫好三年的和離書走進了沈柯書房,置於他桌案上。
沈柯不在。
這幾日大理寺忙著整理舊檔,他這個少卿也已連著數日雞鳴上朝,夜半方歸。
「阿娘,您要走了嗎?」囡囡扶著門框露出半個腦袋,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走過去蹲下身,摸了摸她腦袋。
「囡囡對不起,原諒阿娘的自私。」
囡囡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了眼淚。
搖了搖頭道:「囡囡知道阿娘過得不開心。離開了阿爹,阿娘就會開心一些嗎?」
我低頭看著她稚嫩的臉頰。
囡囡早慧,三歲便已十分懂事。
大概是母女連心,她比所有人都要懂我。
Advertisement
原本我打算待她長到五六歲再離開,可待在沈府的每一日都叫我難熬。
而所有人都會覺得,我身為大理寺少卿夫人,獨得沈柯的寵,還能有什麼怨懟?
無人懂我,除卻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
我牽著囡囡的小手往外走。
囡囡突然問我:「阿娘,您能說說姨母嗎?外祖父與外祖母總說囡囡長得像她,可囡囡卻從沒見過這位姨母。」
我腳步一頓。
目光再一次落到囡囡純澈的小臉上。
有些恍惚。
確實,很像。
我與沈柯生的囡囡,竟是與阿姐像了個七八分。
心頭蔓延出一絲苦澀,卻不過一瞬而已。
「你姨母啊,在你未出世前便去世了。」
「那為何外祖父外祖母總要和囡囡提她,囡囡的娘親是您,又不是姨母!」囡囡的小臉兒氣嘟嘟的。
我忍俊不禁。
心中又有些酸澀。
能叫小小的人兒都厭了,看來父親與母親的確在囡囡面前提過不少次阿姐。
也難怪,阿姐是府中明珠。而我自小便是那個蒙塵的石頭疙瘩。
人人眼裡隻看得見阿姐,卻是看不見我的。
囡囡對阿姐著實好奇,我便領她回了沈柯書房。從一排書卷之後,尋到了被好生藏起來的畫像。
展開後囡囡看了一眼,便指著畫像上的人兒驚訝叫道:「呀阿娘,她長得與囡囡好像!」
「她便是你姨母,宋檀月。」
我把畫像收起,放回原處。
自三年前第一次在沈柯書房發現阿姐的畫像,如今我早已能波瀾不驚地面對這些事實。
離開時,囡囡拉著我的手。回頭看了那書架上畫像的位置好幾眼。
「阿娘,囡囡覺得,囡囡還是像阿娘多一些。」
我安撫地摸了摸她小臉蛋笑道:「你是阿娘生的,自然是像阿娘。」
2
自生下囡囡後,我便與沈柯分了房住。
沈柯也從未問過為何,每日下了值便過來看看囡囡。偶爾會留下用飯,但我卻未再留他過過夜。
彼此相敬如賓幾年。
如今要離開,收拾收拾也不過兩個包裹的行李。
當初我嫁進沈家,用的是母親為阿姐置辦的嫁妝。
這些我自是不會去動。
嫁給沈柯幾年,倒是攢下些體己。將來去了外面,也足夠我租個小院安然過上一生。
隻囡囡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總是粘在我腳邊,一口一個「阿娘」,差點叫我丟了包袱不走了。
我無奈地把她抱起來:「是不是還想聽聽你姨母與阿爹阿娘之間的故事?」
囡囡有些心虛地點了點頭。
罷了,小孩兒最是好奇的年紀。
何況我這便要走了,我們之間的關系糾葛說與囡囡聽也無事。
總好過將來等她大了,被其他有心人在耳邊嚼舌根瞎說的好。
「囡囡你瞧——」我指了指院中藤架下的秋千。「你平日裡最喜蕩秋千,阿娘就在你身後輕輕地推。」
「你姨母小時候,阿娘也是這般推著她的——」
3
我的阿姐,是京兆尹宋參遠的掌上明珠。
自小就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大小姐。
而我自五歲前便被養在鄉下莊子上,五歲時才被接回宋家。
無人知道我親娘是誰。
我也曾問過,但府裡的丫鬟婆子對我的身世諱莫如深。
我想我的出生大概是不甚光彩的。
阿姐雖受府中上下寵愛,卻沒養成刁蠻的性子。
她溫柔和善,對誰都是笑意盈盈的。因此所有人都很喜歡她,主母更是常摟著她喚她「親親寶兒」,這份寵愛就連阿兄都比不上。
我被接回府後父親和主母都不待見我,唯有阿姐會時常來找我玩。
可我沒有阿姐的心思純善,多年來養在鄉下莊子受盡欺負。挨過餓,受過凍,遭過打罵,早就將我養成了陰暗狹隘的性子。
我妒阿姐。
明明都是宋家的女兒,憑什麼她能當明珠,而我隻能是角落裡的石頭疙瘩?
因此那一日,我故意用力將阿姐的秋千推到高處。
看她重重地摔下來,嘴角勾起惡劣的笑。
丫鬟婆子驚叫一片。
看阿姐磕破了鼻子糊了一臉血,一個個嚇得臉都白了。仿佛被磕破流血的是她們自己。
梁嬤嬤走過來,對我揚手便要打。
「二小姐,您小小年紀心思怎可以這麼歹毒?」
我看著她高高揚起的手,心中不但沒有害怕,甚至還有一絲報復過後的快意。
你看就連阿姐身邊的奶嬤嬤,手掌亦是一點老繭都沒有。而我口口聲聲被她們稱作二小姐,手上卻布滿了老繭和舊傷。
梁嬤嬤最終沒有打下來,阿姐喝住了她。
她推開圍繞她的丫鬟婆子,走過來拉住我的手:「阿柳不是故意的。她是我妹妹,做阿姐的自要信妹妹!」
那時我看她的模樣,隻覺得虛偽得很。
因為那天晚上,主母讓梁嬤嬤打腫了我的手心。扣了我本就不豐盛的晚飯,叫我挨著餓在柴房過了一夜。
所以哪有什麼姐妹情深,我與阿姐注定是合不來的。
4
阿姐十二歲時,主母開始為她相看親事。
城中青年才俊皆被挑了個遍,不是嫌這門第太低,便是嫌那後宅不寧。
如此相看了半月,主母突然叫兄嫂帶我與阿姐一同去相國寺燒香祈福去。
兄嫂嫁進來一年有餘,肚子一直沒動靜。相國寺香火旺,據說求子十分靈驗。
隻是不知為何要帶兩個小姑子一同前去。
主母並未說明緣由,臨行前將我叫到跟前。
厲目上上下下打量我片刻,帶著明顯的嫌惡,以及一些說不清的情緒。
她道:「你若安分些,待過兩年我便給你尋個妥帖的人家。」
我隻木著臉沒什麼表情。
誰稀罕嫁人?
見我這番模樣,主母眼中的嫌惡更勝。
揮揮手便要我退下,仿佛多看我一眼都嫌髒。
去相國寺的路上,阿姐一直嘰嘰喳喳左顧右盼耐不住性子,眉眼間卻比平時還要明亮幾分。
我這才曉得,陪兄嫂祈福不過是個幌子。
主母早就為她挑好了未來夫婿人選,此次便是尋個由頭,讓她自個出來看上一看。
「阿柳,聽說那沈家是個清明人家。家中子嗣也有不少出息的,父親時常誇贊他們。待我瞧瞧那沈柯是個什麼模樣,回頭也讓母親為你相個沈家兒郎,這樣你我即便出嫁了也能時常見到了!」阿姐興衝衝道。
兄嫂打趣她姑娘家家的,不該把嫁不嫁人掛嘴上,阿姐卻渾不在意。
而我並沒有搭話。
心中清楚,主母這般厭惡我的,斷不會叫我同阿姐嫁進同一家。
沈家,我是高攀不上的。
阿姐蜜罐裡泡著長大,太天真了。
剛進相國寺,外邊就下起了雨。
我才發現,剛上山來的一路上,竟把從小一直隨身帶著的鈴鐺弄丟了。
那鈴鐺自我出生就未離過身,如今沒了,我是一絲兒心思都無。
便趁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相國寺。
打算順著原路一路尋回去。
行至半路,卻見阿姐撐傘匆匆找來,身邊無一丫鬟跟隨。
「我見你不見,便想著出來找找。外邊雨下得這般大,你怎麼也不記得帶把傘!」
阿姐氣喘籲籲。
我勸她回去。
她卻不肯。
執意要與我一起找。
可雨下得越來越大,山路難行,終究是叫她滑了一跤。
我伸手去拉她,也帶著一起摔了個屁股蹲。
身嬌體弱的女兒家,這一跤便扭傷了腳。
半山腰上一個人都無,我隻好將她稍加安頓,便衝下山去尋人相助。
不知跑了多久,雙腳已經叫泥漿灌湿了鞋襪。
方聽得噠噠一陣馬蹄聲。
一人斬開雨幕,縱馬而來。
行至我跟前停下。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男子聲音清朗。
而我叫雨水糊了眼,看不清他面容。隻道:「我是京兆尹宋家二小姐。我阿姐崴了腳在前邊,若是方便的話還請公子能幫上一幫。」
5
那日我終究沒能找回我的鈴鐺。
兄嫂得知阿姐受傷後忙不迭地回了城。
他們走得太急,以至於將我落了下來。待我徒步行至城門時,整個人已如落湯雞一般狼狽不堪。
待回了宋府,還未喘息片刻就被盛怒的主母下令關進了柴房。
因阿姐半路就發起了熱。
而我大概是天生賤命,裹著湿透的衣衫餓了一天一夜,也僅僅是有些疲憊而已。
這之後,我就被禁了足。
主母禁止我再接近阿姐。
我也不稀罕。
隻想尋著機會出去找我的鈴鐺。
聽說,那日半路被我攔下的男子是沈家大郎君沈柯,亦是主母為阿姐相中的未婚夫婿。
聽說,阿姐病中沈柯時常前來探望。待阿姐病愈後,二人的事已心照不宣。
而我也終於尋了個機會逃出了府。
隻是才不過一個拐角,便叫沈柯遇上了。
「二小姐一女兒家,獨自出門並不安全。要是叫檀月知曉也會怪我未能護好你。二小姐,隨我一起回去吧。」
我便被這麼帶了回去。
之後我就像是與沈柯犯了衝。每每出走,總會落到他手上。
幾次下來,竟是連城門都沒出過。
事情落到阿姐耳中,她支開了梁嬤嬤來我院中看我。
拉著我的手滿含心疼道:「阿姐知道你過得苦,阿姐會代父親母親補償你。待阿姐成了親,就把你一同帶去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