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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栀匆匆忙忙拐過回廊,雨絲從廊外飄入,落在她臉上沁涼。
才到明輝堂門口,她趕緊剎住腳,躲在廊柱後偷看。
此時此刻,明輝堂裡頭站了一群人,侍衛們皆披著蓑衣,長刀挎在腰處站得筆直肅殺。
地上滲了許多水漬,水蔓延在侍衛的腳下,夾雜著褐紅色的東西。
沈栀栀仔細看,才發現那是血。
湿漉漉的地板上還匍匐著個半死不活的人,血是從那人身上流出來的,這會兒還汩汩往外冒。
沈栀栀緊了緊喉嚨,心驚膽戰地往裡頭瞧。
而裴沅禎就站在堂中央,他一身玄色大氅背向眾人,像是在看什麼,又像是在思考什麼。
昏黃燭火下,他高大的影子交疊落在地上,像山海經裡的鬼怪。
“裴沅禎!”地上那人吃力抬頭,喉嚨沙啞破碎:“有種你殺了我!你個無恥小人!衣冠狗彘!我今日就是來找你尋仇的與他人何幹?你無非是想利用我殘害忠良,你休想!”
“我與你有什麼仇?”
裴沅禎轉身,聲音淡淡的,帶著絲疲憊。
“你殺了我妹妹。”
裴沅禎長眉微蹙,似乎在想他何時殺過這人的妹妹。
這時,有人上前低聲提醒:“大人,半月前儲玉院死的那位何姑娘就是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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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沅禎不以為意地哦了聲:“她該死。”
“裴沅禎你草菅人命,天打雷劈不得好.......啊——”
那人話沒說完,就被侍衛一腳踩住頭,力道之大,都能聽見顱骨撞地的響聲。
沈栀栀嚇得大跳,不敢再看,把臉埋在廊柱上。
明輝堂裡,裴沅禎不緊不慢地向前走了兩步:“我問你,裴彥給了你什麼好處?”
“有種你殺了我!”
“嘖......”
裴沅禎可惜地嘆了下,扭頭就從侍衛身上抽出把長刀,刀光一閃,那人慘叫倒地。
他胳膊被削了下來,飛出老遠。
“殺你豈不是太便宜你?”裴沅禎長睫無辜掀起:“招惹了我,可不是死那麼簡單。”
他吩咐:“拖下去審問。”
“是。”
很快,侍衛把那人拖走,光滑的地面上留下逶迤的血跡。
初春夜寒,時間仿佛靜止,隻餘細雨沙沙之音。
沈栀栀心肝膽顫地貼著廊柱一動不動,恨不得把自己當空氣。
她心裡默念: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別殺我滅口,我隻是個被人安排來伺候膳食的小丫鬟。等攢夠錢了我贖身就走,今天的事我保證守口如瓶半點不透露出去......
她當了這麼多年丫鬟,很清楚越是高門大戶越是包藏陰私,要想活命最好什麼都不知道。
但天不遂人願,這時,有人猛地推她。
“你躲這做什麼!還不快進去伺候!”
是陳管事。
沈栀栀腿軟:“這、這麼晚了,大人還沒吃飯嗎?”
陳管事沒回她,面無表情地轉頭吩咐小廝們:“把膳食端進去,仔細些。”
說完,她再次看向沈栀栀:“大人做什麼、何時用膳,是你個奴才能管的?”
沈栀栀搖頭。
“快進去伺候。”
“......哦。”
沈栀栀垂頭往裡走,進了堂屋,發現地面上的血跡還在。
心裡納悶,這些人隻顧給大人擺膳,沒想到要清理地面嗎?
尤其是......飯桌旁還有一大攤血。
沈栀栀悄悄抬眼,見那些小廝擺好飯菜後退出了門,似乎習以為常。
她又悄悄去看堂中央的男人。
裴沅禎負手而立,過了會,解下大氅徑直走向飯桌。
也沒喊她服侍,像是看不見她這麼個人。
沈栀栀咽了咽口水,局促地站著,一時不知該上前服侍,還是該退下。
她側頭,見門外陳管事眼神陰冷地盯著她,頓時頭皮發麻。
深呼吸口氣後,沈栀栀小心翼翼走過去。
“大人,奴婢服侍您用膳。”
桌上兩副筷子,也沒管哪副是裴沅禎自己的,她執起副嵌玉雕花的銀筷。
殷勤地問:“大人喜歡吃哪個菜?奴婢給您夾。”
裴沅禎沒出聲。
與他殺人如麻、狂暴的形象不同,他用膳很斯文,慢條斯理喝湯,又慢條斯理嚼飯。
反正很慢。
沈栀栀怕怠慢了,索性自作主張推薦:“大人嘗嘗這個吧,這道櫻桃肉清熱健脾,用腌制好的裡脊肉炸至七成熟,晾半刻後文火復炸。以姜絲蘿卜翻炒均勻,再用荷葉包裹放置盤中......這道菜香酥鮮美,可好吃了。”
說完,她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栀栀在後廚待久了,這些菜如數家珍。偶爾運氣好,前院撤下來的菜,大壯還會單獨給她留一份過嘴癮。
裴沅禎仍舊沒說話。
沈栀栀當他默認,鬥膽把櫻桃肉夾進他碗中,又屏氣凝神地看他吃入嘴裡。
她松了口氣。
有了開頭,那接下來就好辦了。桌上共六道菜,沈栀栀一道一道地介紹,發現裴沅禎很不挑食,什麼都吃。
幾乎她夾什麼,他就吃什麼。
沈栀栀甚至產生種錯覺——大名鼎鼎的裴奸臣好像也並不難伺候嘛。
然而這個想法才冒了點頭,就聽見玉佩輕鳴。
裴沅禎倏地起身。
他吃飽了,準備走人。
走到門口時,喚了聲:“阮烏。”
一條白色長毛大犬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步伐豪邁狂傲,斯哈斯哈地走到裴沅禎跟前。
正準備隨主人出去時,想到什麼,長毛大犬又掉頭跑回去。
沈栀栀的視線跟著它,看見它跑到桌腳下叼起一隻血淋淋的手臂,她差點沒忍住吐出來。
那手臂正是才不久被裴沅禎砍下來的,此時血肉模糊,已經被咬去了一半。
顯然適才裴沅禎用膳的時候,他的惡犬也在“用膳”,而且還沒用完打算叼回去繼續吃。
沈栀栀忍著胃裡的翻騰,仿佛聽見惡犬嘴裡還在咔咔嚼骨頭。等他們一人一狗離開,沈栀栀實在忍不住,蹲在地上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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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栀做了一宿的噩夢。
她夢見長毛惡犬吃人,張著血盆大口,喀嚓喀嚓一口一個,快吃到她時,它的主人喊“阮烏”,長毛惡犬停下來。
然而沒多久,長毛惡犬又喀嚓喀嚓地吃人,等即將要吃到她時,那狗主人再次喊“阮烏”,長毛惡犬再次停下來。
這樣反反復復,沈栀栀都快被他們這對狗主僕搞崩潰了。
以至於第二天起床時,她整個人精神恍惚。方月端水進來,見她恹恹地坐在床頭,問她怎麼回事。
具體怎麼回事沈栀栀也不好說出來,不過有件事她是徹徹底底清清楚楚地想好了。
以前沒見裴沅禎殺人還好,如今親眼瞧見,當真是駭人。他性子這麼古怪,萬一哪天看她不順眼把她剁了喂狗怎麼辦?
萬全之策還是得趕緊離開。
洗完臉,沈栀栀問方月:“陳管事在何處?我想見她。”
方月正在幫她收拾床榻,聞言抬眼睇過來:“栀栀姐姐找陳管事做什麼?陳管事平日忙,我也不大清楚她在何處。”
沈栀栀說:“你別忙了,現在就去打聽打聽,我有要緊事找她。”
“好。”方月丟下事情,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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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有什麼事?”陳管事問。
“那個......”沈栀栀來的路上已經打好腹稿:“陳管事,我想辭去這份差事行嗎?”
“你想出府?你賣身契約還沒到期。”
“不是出府,我想回後廚繼續燒火。”
“為什麼?”
“我怕我笨手笨腳伺候不好大人。”沈栀栀說:“您也知道,我從來就沒伺候過貴人們,況且大人性子......性子特別,我實在是怕辦不好差事連累管事您。”
陳管事淡笑了下:“你是怕小命不保吧。”
沈栀栀規規矩矩站著,眼觀鼻鼻觀心——對,就是這個意思!
陳管事道:“你昨晚不是相安無事嗎?”
“我昨晚那是幸運,萬一哪天大人也想砍我喂狗呢。”沈栀栀辯駁。
“放心吧,大人不會殺你。相反......”陳管事面色一沉:“你若是不好生伺候,隻能橫著出府。懂嗎?”
沈栀栀脖頸一縮。
她心下莫名其妙,陳管事怎麼就這麼篤定裴沅禎不會殺她?
追問原因,但陳管事隻是微妙地笑了笑,然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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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栀沒精打採地往回走,離開計劃行不通,看來隻能盡早贖身了。
可她進裴府是來賺錢的,如今來了前院反倒不方便起來。
前院跟後院不一樣,後院魚龍混雜規矩松懈,她倒賣個消息小物件什麼的沒人管。而前院先不說認識的人少,況且大多是小廝,賣無瑕公子的帕子想必也沒人要。
走著走著,沈栀栀突然靈光一閃。
是了,前院大多是小廝,後院大多是婢女,這男男女女隔了堵牆,不得有個人牽線麼。
沈栀栀一拍掌,越想越覺得這門生意可做。
她重振旗鼓,腳步輕快地穿過天井進入渺德堂,渺德堂就在明輝堂正前方,是平日裴沅禎待客之地。
她先是鬼鬼祟祟地在廊柱後偷瞄了會,估摸這會兒裴沅禎應該不在,這才悄悄地沿著回廊進明輝堂的後罩樓。
看見自己的小院木門,沈栀栀松了口氣。
突然,走廊側面有東西竄過來,速度極快,瞬間就攔在了她面前。
看清就是那隻惡犬,沈栀栀嚇得汗毛直立。
“狗....狗大人,你想做什麼?”
阮烏沒理,學著他主人姿態,優雅而危險地靠近。
沈栀栀緊張地咽了咽喉嚨,試圖跟它講道理。
“你不能吃我!”她說:“我們現在是一伙的,我是你主人的丫鬟,要伺候你主人....不,是伺候咱倆的主人用膳。你要是吃了我,誰來伺候?整個府上可再是找不到像我這樣既漂亮又貼心還能幹的丫鬟了。”
阮烏仍舊沒理,走到她跟前,揚著個大腦袋在她身上嗅。
想起昨晚它吃手臂喀嚓喀嚓的畫面,沈栀栀不敢動也不敢反抗,顫著腿讓它嗅。
過了好一會兒,阮烏停下來,盯著她腰上的布袋看。
沈栀栀低頭,懵了片刻,才會意過來。
“哦......”她解下布袋,把裡頭的牛肉幹撒在幾步開外:“狗大人,這是我平日的零嘴,現在全部孝敬您了。”
阮烏低頭去吃牛肉幹,沈栀栀躡足屏息往後退。
她挪了一腳,又挪了一腳:“狗大人,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吃了我的牛肉幹就不能再吃我了。”
“那就.....這麼說好了啊。”
她飛快轉身,嗷一聲拔腿就跑。
沈栀栀跑走後,一牆之隔的地方有人喚:“阮烏。”
阮烏迅速撿起剩下幾顆牛肉幹,也身姿矯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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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裴沅禎出府了還是怎麼的,沈栀栀不用伺候又闲了幾天。
不過也沒怎麼闲得下來。
她還惦記著她的生意,這第一個目標客戶就鎖定大壯。
這日,風和日麗,天氣暖和了些。沈栀栀坐在花壇邊,捏著根狗尾巴草甩阿甩。
“大壯哥,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她問得直接,大壯愣了下:“你喊我來就是問這個?”
“對啊,大壯哥年紀也不小了,你家裡給你說親了嗎?”
大壯望著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沈栀栀湊近,盯著他瞧:“到底有沒有啊,我這有事找你商量呢,若是沒有,我可就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