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沅禎放下筆:“坐。”
方冀沒?動,依舊躬著身:“大人面前,草民不敢放肆。”
裴沅禎漫不經心道:“讓你坐你便坐。”
“是。”方冀這才坐下來。
裴沅禎開口:“知道我留你一命是為何?”
“草民明白?。”方冀說?:“草民此前跟著勝爺作?惡多端死不足惜,但?裴大人虛懷若谷給草民改過自新的機會?,草民感激不盡。我方家全族願誓死效忠大人,為大人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我不必你肝腦塗地,你可?繼續當你的方爺,隻不過......”
方冀驚訝抬頭,就聽裴沅禎道:“我要你用一年的時間將荊城變成大曌的荊城,變成朝廷的荊城,明白??”
方冀面色一凜,立即道:“草民明白?!草民定不負大人恩情!”
等方冀離開後,裴沅禎停下來盯著虛空,似在想事。
沈栀栀等了會?,正欲再問是否要擺膳,裴沅禎倏地開口,問門外侍衛:“裴勝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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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莊,幽深的地牢裡,四面皆是冰冷且厚重的石壁。
石壁上掛著兩盞燭臺,如嬰兒手臂粗壯的蠟燭熊熊跳躍,蠟淚沿著燭臺滴落,醜陋而髒汙地在地面上積成一團。
地牢昏暗,燭光如鬼魅般映著裴勝蒼老?的臉。
他坐在低矮的小桌前,眼眸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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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荊城十數載,卻不想一朝栽在個黃毛小子的手上,如此徹底。
不,他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黃毛小子了。
他輕看了他。
以至於?一開始聽見他出現在岱梁也不以為意?,荊城是他的天下,就連朝廷官員來此也得敬他三?分。
即便謝芩也得稱他一句勝爺,裴沅禎來了又?能如何?
他是這麼?想的。
良久,裴勝低低笑起來,笑聲像漏氣的皮球,有氣無力,嘶啞難聽。
“笑什麼?!”
外頭有人催促。
“你最好快點,招了大家都能輕松。不然我差事不好辦,你也不好過。勝爺,你是聰明人,何必為難自己?”
裴勝緩慢地掀眼,眸子虛弱無光,瞥了眼面前的紙筆,又?不屑地閉上眼睛。
“嘿!我說?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人進?來,一腳將他踢滾在地。
他蹲下去:“你以為你還是荊城那?個呼風喚雨的勝爺?現在叫你招供你就乖乖招供......”
“否則......”他拍了拍裴勝的臉:“錯過這個機會?,可?就是另一種招供的方式了,屆時讓你生不如死。”
“聽明白?了?”這人晦氣地吐了口唾沫,起身出門。
裴勝像死人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緊緊閉眼。聽見關門的聲音,他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抬手,往脖頸後摸了下。
從那?裡摸出個指甲蓋大小的字條,展開看了看,隨後放進?嘴裡慢吞吞嚼爛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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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暮色彌漫。
裴沅禎一身寢袍從浴室走出來,他湿漉漉的長發披散在身後,小廝趕忙拿長巾上前幫他擦。
郝靳在門口等了會?,見時辰差不多,捧著東西進?去。
“大人,裴勝招了,這是他的筆供。”
裴沅禎接過,慢條斯理翻看。
郝靳道:“據裴勝的筆供所述,一切都是受裴公指使。這裡還有一本賬冊,上面清清楚楚記錄了這些年跟裴公的銀錢來往。”
裴沅禎接過賬本翻了兩頁,眉頭漸凝:“他還說?了什麼??”
郝靳道:“除了這本賬冊和筆供,其他一概沒?了。裴勝說?句句屬實,可?任由我們查證。”
“不對......不該是這樣。”裴沅禎思忖片刻,吩咐:“你去把裴勝帶來,我親自審問他。”
“大人,”郝靳垂頭:“還有件事沒?來得及跟您說?。”
“什麼?事?”
“裴勝寫完筆供,就......就咬舌自盡了。”
裴沅禎動作?一頓。
無形中,有股巨大的、沉重的無力感從黑暗中襲來,將他密密麻麻裹住。
案子查到現在,所有證據皆是指向裴彥,像有人故意?引給他看。而他查了這麼?久,總是棋差一著。
他揮手,示意?小廝停下。
小廝立即放下長巾,與郝靳輕輕退出門。
裴沅禎揉了揉額,闔眼緩緩向後靠,讓自己沒?入黑暗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徹底暗下來,有人在外頭敲門。
“大人在裡頭?”沈栀栀在門外小聲問侍衛。
侍衛回道:“在。”
“在裡頭做什麼??怎麼?不點燈?”
“不知,興許大人歇下了。”
“哦。”
沈栀栀遲疑了下,正要離開,就聽得裡頭的人開口。
“進?來。”
沈栀栀推開門,見室內黑漆漆,找了一圈才發現裴沅禎坐在軟榻邊。
她?走進?去:“還以為大人歇下了,大人可?要掌燈?”
“唔....”
沈栀栀去桌邊取火折子,點了幾盞燭火,屋內慢慢亮堂起來。
她?這才看清楚裴沅禎此時披散著頭發,也不知這樣靠了多久,發絲已經半幹。
許是這幾日太過勞累的緣故,他面色映在火光中顯得蒼白?,唇也格外地紅。
他身上的衣袍並未系整齊,露出一大片胸膛來,就這麼?慵懶而恣意?地坐在那?。
朦朧夜色下,乍一看倒有些勾人,像聊齋裡吃人的男妖精。
沈栀栀問:“大人用晚膳了嗎?”
“有何事?”裴沅禎反問。
“哦,該換藥了。”沈栀栀說?。
裴沅禎此前在別莊跟人打鬥,肩膀的傷口又?裂開了道很長的口子。裴沅禎也不知有什麼?毛病,還不許旁人給他換藥,非得讓她?來。
是以,這些天都是沈栀栀早晚幫他換的。
裴沅禎“嗯”了聲。
沈栀栀端著藥和紗布走過去。先是幫他把衣袍解開,然後熟稔地用帕子把洇出的血擦去,再從瓷瓶裡取出藥粉一點一點地灑在上面,最後幫他綁上紗布。
不知裴沅禎何時睜開了眼,沈栀栀忙完,一抬頭冷不防對上他深邃的眸子。
心下一跳。
“大人這麼?看我做什麼??”沈栀栀問。
“沈栀栀.....”裴沅禎的聲音有些沙啞,對她?說?:“我今天有點累。”
也不知是不是沈栀栀的錯覺,他輕柔的語氣中,似乎還含著點依賴。
他氣息粗重,又?說?了遍:“我有點累,你別走了。”
沈栀栀狐疑看了他一會?,隨後抬手探向他的額頭。
那?裡,滾燙。
第71章
沈栀栀抬手探裴沅禎額頭, 皮膚滾燙,頓時一驚。
“大人,你?生病了。”她說。
裴沅禎沒說話, 隻是靜靜地望著?她, 對生病之事置若罔聞。
沈栀栀卻?是面色著?急,記得上回在荷縣客棧裴沅禎就病過一次,先是高熱後又咳嗽, 拖拖拉拉地病了許久。
她放下東西,欲出門請大夫。然而才轉身, 手腕就被?人攥住。
沈栀栀扭頭。
裴沅禎神色些許殷切:“你?去?哪?”
這一刻的裴沅禎, 莫名令沈栀栀想?起阿檀來,阿檀怕她離開時就是這副模樣。
她心下一軟,溫聲安撫道:“我?不走,我?去?讓人請大夫過來。”
“嗯。”裴沅禎這才緩緩放開她。
沈栀栀走到門口?, 吩咐侍衛去?請大夫,想?了想?,又讓人端一盆熱水進來。
她走回軟榻邊,見裴沅禎身上還是單薄的寢衣, 不滿道:“大人,天氣這般冷你?怎麼還穿這麼少?以為自己是鐵做的不怕冷嗎?好了,現在生病了你?自己受著?吧!”
她絮絮叨叨斥責, 裴沅禎卻?一點也不惱, 反而老老實實任她訓。
沈栀栀氣悶了會, 剜他?一眼, 徑直去?室內取了條毯子將他?裹住。
是真的裹。
把他?整個人包了一圈, 嚴嚴實實,跟蠶蛹似的, 隻露出張俊臉。
俊臉蒼白,還有幾分憔悴,披散著?頭發一副乖巧的模樣,打?不得罵不得。
沈栀栀無?奈,又去?把炭盆撥旺一些。正好小廝端水進來,她拿帕子擰了把溫水,然後疊整齊貼在他?額頭上。
見他?這麼坐著?不大方?便,於是拿個軟枕墊在他?身後:“你?躺下吧。”
裴沅禎“嗯”了聲,聽話地躺下來。
眼睛卻?不老實地盯著?沈栀栀。
沈栀栀走哪裡,他?眼珠就轉到哪裡,唇角還壓著?點笑。
他?這模樣跟中邪似的,令沈栀栀頭皮發麻。
“大人看什麼?”
“沒看什麼。”反正繼續看。
“......”
所幸沒過多久,大夫來了。
大夫診脈後,又查看了傷口?,最後道:“大人多日勞累體虛血虧,邪氣入體所致。小的先開一副方?子,按這個藥吃兩天看看。”
裴沅禎探眼去?看大夫開方?子,須臾,突然開口?說:“那味連翹可用?金銀花代替。”
大夫詫異抬眼:“大人居然也懂醫理,不過大人既然懂,應該清楚連翹比金銀花更適合入藥。”
裴沅禎默了默,還想?再說一句,沈栀栀就問:“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大夫認真想?了想?,說:“興許就是連翹比金銀花味苦的區別,但?功效是差不多的。”
聽得此,沈栀栀鄙視地看了眼裴沅禎。
裴沅禎:“......”
“就用?連翹,”沈栀栀說:“越苦越好,不是說良藥苦口?嗎。”
大夫也附和地點頭,開完方?子後,大夫離開。
沈栀栀把藥方?遞給小廝去?抓藥,然後在軟榻邊的圓凳坐下來。
室內寂靜,面前一盆炭火融融,映得沈栀栀的面龐溫暖。
想?起大夫適才的那番話,沈栀栀問:“大人懂醫術,應該也知道自己身子,那怎麼還......”
說到這她停下來,裴沅禎肯定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卻?身不由己。從裴勝被?抓後,荊城就亂了,每天各樣的事要?處理,想?歇都歇不下來。
有時候她幫他?換藥,見他?還忙著?處理庶務。
這麼說來,哪怕是鐵打?的人也難以扛得住。
沈栀栀也不忍說他?了。她傾身,抬手把額上的帕子取下來,又擰了把熱水敷上去?。
見裴沅禎還盯著?她看,沈栀栀些許不自在。
她兇巴巴瞪過去?:“你?不是生病了嗎?生病就趕緊閉眼睡覺。”
裴沅禎勾了勾唇。
分明一副病容,眸子卻?亮晶晶,出口?的話像從湖面吹來的風,清淺而溫柔。
“沈栀栀,”他?聲音沙啞,無?端地撩人:“有沒有人說你?......很?兇。”
原本隻是句普通的話,也不知是月色過濃,還是炭火過旺,沈栀栀竟是臉頰燒起來。
“你?、你?才兇。”沈栀栀結結巴巴別過臉:“我?在我?們村是脾氣最好的姑娘,旁人都誇我?溫柔賢惠來著?......”
裴沅禎輕笑。
“你?笑什麼,不信?”
“信。”
“......”
空氣安靜,裴沅禎的目光直白且意味深長,令沈栀栀心慌。
過了會,他?開口?:“沈栀栀,還有一句話你?想?不想?聽?”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