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先是愣了愣,隨後詫異回道:“沈姑娘走了。”
裴沅禎點頭, 想來她也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屋裡等他。
“去喊她過來......”看天色太晚,想了想, 又說?:“罷了, 先去問?問?她是否歇下,若是不曾,讓她過來一趟。”
“大、大人。”侍衛跟見鬼似的?,心下打鼓。
聽大人這意思?, 是還不知道沈姑娘已經贖身離府了?
可沈姑娘今日上午就走了,東西收拾得幹幹淨淨,後罩樓小院也已空空蕩蕩。
他遲疑了會,忐忑提醒道:“大人, 沈姑娘她不在了。”
裴沅禎腳步頓了頓,凌厲扭頭:“不在?”
“沈姑娘她......她贖身離府了。”
倏地,像是有人潑了盆冷水, 裴沅禎整個人僵住。
手腳沁涼。
他面色沉下來, 猶如冬日深潭, 平靜得令人不寒而慄。
“誰讓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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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慌慌張張跑過來, 才三月的?天, 卻整個脊背湿透。
他戰戰兢兢跪在臺階下,深知犯下大錯, 半點不敢馬虎。咚地跪下去,青石板發出骨頭撞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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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老奴該死!沈姑娘是老奴放走的?!”
他砰砰磕頭。
“沈姑娘早上來找老奴,說?想贖身離府。老奴原想等大人回來問?一問?,但沈姑娘說?她已經問?過大人了。那?日在涼亭時,大人允諾隨她意願,老奴當時聽了半耳朵,以為?........”
他繼續砰砰磕頭:“老奴糊塗!老奴該死!任大人責罰!”
管家匍匐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額頭緊緊貼著石板不敢抬起。
明輝堂正廳裡,大門敞開,燈火通明。而裴沅禎,面色陰沉地坐在太師椅上,不發一言。
他盯著虛空之?處,手指摩挲玉扳指。
眼裡是虛晃的?燭火,腦裡想的?卻是早上他出門時,她嬌俏的?模樣。
她跑什麼?
若是不想留下大可跟他說?一聲,他裴沅禎堂堂七尺男兒,難道還會為?難個女?人不成?
但他生氣。
氣她前一刻還乖乖巧巧,下一刻就冷漠絕情地離開。
與她相處三百多日,日日歷歷在目。即便她不喜歡自己,可他自認待她不薄。
然而,她就這麼走了。
連聲招呼都不願跟他打。
過了會,侍衛抱了個箱子過來。
“大人,這是沈姑娘走時留下的?東西,交代務必還給?大人。”
裴沅禎緩緩挪眼,視線落在箱子上。
“打開。”
侍衛打開,箱子裡頭是滿滿當當的?珠寶首飾。有此前岱梁官員送的?,也有回京後他送的?。
望著那?些首飾,裴沅禎心下寸寸發寒。
她恐怕不知,他從未有女?人的?首飾,為?了討她喜歡,這些是特地讓人去最好的?首飾鋪子打的?。
但她將他的?一腔心意視如敝屣,居然想拿去送人。
得知不能當錢,現在又還給?了他。
在她眼裡,自己恐怕還不足一兩銀子重要。
裴沅禎冷笑。
他閉了閉眼,倦怠地往後靠。
闔眼後,那?些相處的?過往如走馬觀花浮現。
她躲在廊柱後鬼鬼祟祟的?樣子。
她站在石榴樹下,捧著桂花糕討好的?樣子。
她穿著煙紫長裙站在客棧樓梯口,歪頭問?他好不好看的?樣子。
還有她在榆水村小院裡,對老人說?“岱梁的?官不管你們,京城的?裴大人管,他是好人。”
她頂嘴,她生氣,她膽大包天,甚至在昨夜,她還親了他......
裴沅禎自己也詫異。
他活了二十多年?,以前種種他分毫沒印象,竟隻記得了跟她的?點滴。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一個女?人而已!
走就走吧,何必在意?
裴沅禎試圖將那?些點滴畫面從腦海裡丟出去。
他揉了揉額頭,隨後起身走去墨韻堂書房。
平時若是有煩心事,他就會寫?字,大抵能慢慢靜下心來。
今天也如此,他隻需一副字必定能忘記她。
“研墨!”他厲聲吩咐。
侍衛愣了下,小心翼翼詢問?:“大人,沈姑娘走了,屬下去喊個伺候筆墨的?過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忽地,裴沅禎心裡的?火氣升到頂點。他轉身拔出侍衛的?刀,架在他脖頸上。
侍衛驚恐地望著他:“屬、屬下知錯......不該提、提這個名字。”
裴沅禎滿臉戾氣,刀尖隻需輕輕一劃,這人就會死在他面前。
以前,若是寫?字也不能靜心,他必定要見血。
他身體?裡某種惡劣的?東西在堆積、咆哮、狂歡......
殺意在眸子裡閃現。
就在這時,奚白璋跑過來。心下大駭,硬著頭皮上前勸阻:“你消消氣,我聽說?你又受傷了?來來來,動?怒對身子不好,我且看看你的?傷。”
裴沅禎強行壓下身體?裡那?股暴戾,斂下眼睫。
將刀丟給?侍衛,侍衛立即腿軟地退出門。
“你說?你,用計就用計,幹嘛非得自己以身涉險?”奚白璋放下藥箱:“況且你大費周章布局,最後還是讓謝芩給?逃了。”
此時此刻,他得趕緊說?點正事讓裴沅禎冷靜下來,否則今晚怎麼都得死一兩個人了。
裴沅禎沒吭聲,坐著一動?不動?,任他查看傷口。
奚白璋先是看了他肩上的?傷,蹙眉嘖嘖:“謝芩下手夠狠,好不容易長出來的?新肉被他攪得稀爛。”
“你不疼?”奚白璋說?:“居然還能忍著去宮裡待了一整天。”
“還好我回來,不然你忍到明天傷口發膿可就不好了。”
他用镊子一點一點地將攪爛的?肉挑去,有些還連著活肉,他也一律扯斷。
如此動?作若換做旁人定會疼得鬼哭狼嚎,而裴沅禎卻仿佛不是自己的?身體?,眉頭都不皺半分。
他沉默而坐,一動?不動?,滿臉誰惹我誰就死的?鬱氣。
奚白璋清理好死肉後,又給?他細細消毒,撒上藥粉幫他包扎起來。
隨後又看了看他後背的?劍傷。
劍傷是他故意派人所刺,刺得不深,倒還好。
奚白璋忙完後,邊收拾東西,邊囑咐:“你這小半年?來不是生病就是受傷,如今回京了就好好養養,別仇人還沒死你就先熬不住了。”
說?完,他起身欲走。瞥他這副被女?人拋棄要死要活的?模樣,本想勸兩句。
最後還是算了,搖頭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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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白璋走後,裴沅禎也沒寫?字,這麼安靜地坐著。
也不知坐了多久,守夜的?侍衛換了兩輪,裴沅禎還在坐。
直到蠟燭燃盡,直到天際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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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朝堂的?文?武百官們發現裴沅禎越來越陰晴不定,皆膽戰心驚。
僅僅早朝,就發落了十數人。
大理寺查出許多人私下貪汙受賄,有的?雖沒跟岱梁牽扯,但也一律按罪名抄家罷官。
其中?牽扯最大的?要數兵部。兵部保管軍機武器不當,先是乾州衛所指揮使佥事竊取火藥,後有官員勾結南汌舊部私下買賣兵器。
兵部尚書以瀆職之?罪押入大理寺,停職待查。
此事鬧得人人惶恐,噤若寒蟬。
就連龍椅上的?皇帝也感受到了裴沅禎的?情緒,識趣地在早朝上沒反對他的?意見。
是以,連著幾?日,文?武百官們戰戰兢兢。才上朝就盼著快點下朝,一下朝後個個跟劫後餘生似的?抹汗回家。
有幾?人瞧見裴沅禎的?背影出了金鑾殿,便圍在一起說?悄悄話。
“到底發生了何事?惹得他像個煞神似的?。”
“聽說?去別院遊湖時遭遇了刺殺。”
“他又不是頭一回遭遇刺殺,以前還少?了?”
“也是。”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像......”禮部侍郎王大人撓了撓胡須痒痒,不大確定地說?:“聽我家夫人說?,好像是裴大人府上丟了個小丫鬟。”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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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栀走了,悄無聲息走了幾?天,裴府下人度日如年?。
安俊良看不過眼,勸裴沅禎:“若是放不下就去找回來。”
裴沅禎冷嗤:“你哪隻眼睛見我放不下?”
安俊良訕訕,心下卻很是鄙視。
嘴硬做什麼?如今全京城都知道他裴大人放不下。
也不知是哪個走漏的?風聲,說?裴沅禎最寵愛的?婢女?跑了,裴沅禎到處發瘋。
隻是這話沒人敢在裴沅禎面前提罷了,他還自以為?掩飾得好。
英明神武如他,居然也會栽倒在女?人身上。
想到此,安俊良暗笑。
“你笑什麼?”裴沅禎不善掀眼。
安俊良舉手,無辜:“我沒笑啊,一點也沒笑。”
“你心裡在笑。”
“......”
忖了忖,安俊良問?:“大人真不去尋沈姑娘?這也才離開幾?天,若是再晚,恐怕人就回村了。”
他闲闲地、氣死人不償命地說?:“到時候你後悔也來不及,說?不定沈姑娘在村裡嫁了人,連孩子都......”
“她愛嫁不嫁!與我何幹!”裴沅禎怒目。
“是是是,無幹無幹。”安俊良嘆氣。
這人就是個瘋子,沾不得男女?情愛。最好他忘情絕愛重新開始,旁人也能少?受些折磨。
他想。
安俊良從袖中?掏出封信箋來,提正事:“這是岱梁那?邊送來的?,孟欽德有些事決斷不下,急馬派人送來........”
“大人,”這時,侍衛來稟:“有人在城門口發現了沈姑娘的?蹤跡。”
裴沅禎一頓。
安俊良也一頓。
他緩緩看向裴沅禎,就見他隻默了片刻,飛快起身出門。
第93章
城外, 有一家伐木坊。此時,沈栀栀一身?粗布青衣,頭上還包著塊布, 正叉腰站在小院中。
“這些和這些都要, 丈長的榆木留十根,剩餘的推成三尺長半尺寬的木板,木板不能?太薄, 得有半指厚。”
“姑娘,這麼做費工夫, 得加錢。”
“加什麼錢?我昨日跟你們商量好的, 買一批木材,你們負責推成板。”
“我們這隻?賣木材不賣板,你若要我們推成板,自然?得按木板的價錢算。”
“對啊, 我也隻?是買木材啊,工匠的錢我另出就是。費工夫也隻?是費工匠的工夫,與你們賣木材有何關系呢?”
“......姑娘,賬可不是這麼算。”
“那怎麼算?”
沈栀栀伸出手指, 利索地掰扯:“木料費、搬運費、茶水費我給?了沒?將?這些木材推成板的工匠費我也照樣給?,這不就結了?哪裡?還多出其他工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