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耀當時忽然就明白了。其實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騙人的,不過自欺欺人,存個念想好活下去罷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過去,一個接一個方士來了又走,君夫人依舊躺在棺內一動不動。減緩屍身腐化的藥物漸漸失效,君上不忍見她殘敗下去,終於放棄。豈料將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來報,說卦象有示,君夫人將歷經輪回,投生於十六年後。
宗耀當時恨透了這個太卜,怕君上從此不再執著於起死回生之術,轉而開始鑽研長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鈍束縛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覺得,就算自己長生不老,也得再熬許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後找君夫人。
是的,他說他要去十六年後看君夫人呱呱墜地。
這不是痴人說夢嗎?他那時已經二十一歲,是個有頭腦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真有人能夠實現君上的願望。而那個人,正是隔壁陳國的巫祝。
君上為打理國中餘事,準備了整整一年,決定向陳國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攔,不怕死地質問,若他就這樣走了,衛國怎麼辦?六國之內烽煙四起,衛人很快便將面臨滅頂之災。
他記得,君上反問了他:“我已被囚禁在這王座上十二年了,連你也認為,我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宗耀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覺得,這個家,這個國,對君上實在太殘忍了。
君上繼續說:“這些年,我已將能做的都做了,但衛國的氣數早在祖父手上便已敗盡,天下大勢,非我一人可扭轉。六國之內已現來日王主,我若留在這裡,衛國至多再撐三年五載,但我若離開,反可保它長存。”
“鍾卿,你放心,我走得問心無愧。我這輩子對不起的,隻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過去,宗耀始終不明白君上這番話的意思。但他的確看到了,陳國兼吞四國,獨獨衛人逃過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衛國依舊如君上所言長存不倒,衛地子民雖不如何富足,卻免於血光之災,得以安寧度日。
宗耀猜想,當年君上離開之前,一定與陳國國君,也就是大陳先帝達成了什麼交易。
可他眼下沒心思追究這筆交易究竟是什麼。他隻是跪伏在地上,淚眼婆娑,腰背佝偻地道:“您終於來了!微臣……微臣熬得頭發都白了!”
不料他這邊正淚難自抑,頭頂卻傳來沒心沒肺的一聲笑:“是老了,鍾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鍾,就是看護魏遲長大的那個“鍾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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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三十年前,君上於出徵之際與他道:“巫祝雖說她容貌不變,寡人卻未必認得她幼兒模樣,更不知她生於哪門哪戶。你若先於寡人知曉她下落,務必保護好她,等寡人來。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綢繆,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亂,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後得知君夫人竟投生於帝王家,便混入皇城臥薪嘗膽,一步步取得先帝與先皇後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長公主,也將一些要緊事務交給他。
方才他被差使來,頭一眼就已認出君上,激越之餘見他並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緒。
宗耀聽見那句“祖父”霎時大駭:“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說罷抬頭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點沒變,微臣卻老得路也走不動,真怨您過了三十年才來……”
魏嘗笑著彎下腰,扶他起身:“別提了,那巫祝是個蹩腳的,給寡人弄錯了年月!”
當夜他回到密宅,簡單處理了傷勢,哄魏遲睡覺後喚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靜待神跡。
結果不省人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巫祝的驚聲:“糟了,跑太遠了!”
是的,他本來一刻也不想叫薛璎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後陪她從襁褓裡慢慢長大,結果再睜眼,孟夏變隆冬,連綿雪山,紛飛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淚,說“也好”:“您要真早來了,豈不與長公主差了太多歲數,那都不般配了。”
他說到“長公主”三個字時,明顯察覺魏嘗神情一滯。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麼。誰能料到,君夫人竟兩世躲不過帝王家,投生成了陳國國君的嫡親閨女,且如今這輩子,比上一世還更血雨腥風。
他嘆口氣,問:“君上此行可還順利?您怎會墜崖,又為何假裝失憶?”
魏嘗道:“一言難盡。”
當初巫祝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宙宇萬物,皆有恆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舉,絕不可向後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機,攪亂定理,他將重回過去,令一切復歸原點,並無法再次改命。
他謹記教誨,隻是初到雪山,連當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蟬脫殼,去外邊了解世道詳情,根本無法向薛璎自圓其說。
畢竟他初見她時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種種反應說辭,已令當時的他失去了“假裝失憶”的可能。
但他不能裝傻,魏遲卻可以。所以早在跟蹤薛璎時,他就與兒子對好“供詞”,稱若自己得以脫身,就由他先纏住阿娘,被問起什麼,便照他所言答。
再後來,他從傅洗塵長相,推斷出他是傅家子孫,從而猜測到薛璎身份,便更有了危機感,知道倘使自己無法解釋身份由來,絕接近不了她,於是當機立斷,以“斷後”借口制造了一場“假墜崖”,繞去官道“被人救”。
魏嘗向宗耀簡單解釋幾句,忽然耳朵一動,聽見一陣腳步聲,忙向他“比”了個噓聲手勢。
宗耀點頭如搗蒜,一把老骨頭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揚攤開針袋,一指矮榻。魏嘗當即心領神會,甩了靴一躍上榻。
幾息過後,小室內已是一番“醫者為病患針灸”的歲月靜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語在門外響起:“穆姑姑裡邊請。”
緊接著,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撞了進來:“阿爹阿爹!”
作者有話要說: 魏嘗:[自動回復]你好,你的阿爹現在有事不在,一會兒再和你聯系。
讀過這章再回頭看前文伏筆,以及男主初見女主的反應,應該豁然開朗啦。今天為祝賀“解密”,給老鐵們發紅包,來留評啦。
第11章
魏遲穿著件藏藍色的小棉袍,短腿一跨邁過門檻,一見躺在矮榻上,光-裸了半邊胸膛的魏嘗,聽也不聽身後穆柔安“小公子慢些”的囑咐,直直便撲了上去。
正在施針的宗耀忙退避一旁。魏嘗卻驚作大駭狀,往榻子裡側一滾,提被遮胸,如避瘟疫般道:“什麼人?”
魏遲在榻沿撲了個空,笑容登時滯住,嘴張得核桃大,盯著他眨了眨眼:“阿爹……”
魏嘗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看看宗耀,再看看立在門邊的穆柔安,問道:“這就是我養子?”見倆人點一點頭,他又重新看向魏遲,目光裡微含抗拒,想了想才遲疑道,“幸……幸會。”
魏遲驚得一動不動,半晌才從榻沿慢慢爬起來,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癟“哇”出一聲:“姑姑,太醫,我阿爹怎麼了?”
穆柔安上前去,低頭扶住他肩,寬慰道:“姑姑跟你說了,你阿爹生病了,現下記不得你,宗太醫正在給他醫治。”
魏遲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嘗,蓄了滿眼淚花,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麼時候能記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見狀忙彎下腰來:“魏小公子放心,我會盡力醫治你阿爹。你瞧,你上回肚子難受,我也給你醫好了不是?”
魏遲愣了一下,繼而似乎明白過來什麼,伸手揩揩眼淚:“那你一定使勁醫!”
宗耀眯縫著眼笑:“一定使勁。”隨即抬眼看向穆柔安,問道,“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柔安點點頭,隨他出了小室。
外頭林有刀領了魏遲來後,便拎著剛抓的藥,走開去吩咐僕役煎熬的要領,魏嘗動動耳朵,確信他還未回,長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來摸摸魏遲的臉蛋:“小子,剛才嚇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騙人精。”說罷小心瞅瞅四面,湊到魏嘗耳邊道,“阿爹,這個皺巴巴的太醫,就是咱們的幫手?”
畢竟模樣與聲音都老了、變了,魏遲並未一眼認出宗耀就是將他帶大的鍾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沒機會與他相認。
魏嘗當下沒多作解釋,隻點點頭,又見他撇著嘴道:“為了找幫手,我吃了好多蒸餅,蒸餅太難吃了……”
“難受嗎?”魏嘗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搖搖頭:“不難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餅了。”
因宗耀從前便以醫術見長,魏嘗一早就猜測,倘使他仍活於世,興許已以醫士身份混在薛璎身邊,所以交代兒子,待落腳後若有機會,就裝個頭疼肚痛的,看能否聯絡上他。
魏遲當日自然沒真鬧肚子,不過為了裝得像,的確啃了不少餅。
魏嘗伸手順順他腦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獎你玩秋千。”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湊過來:“玩秋千不夠了阿爹!我還要給你說個秘密,阿娘也是騙人精,我剛剛聽見他們叫她長公主……”
魏嘗登時失笑。
倘使薛璎不想說,魏遲當然聽不見這秘密。不過是如今他這當爹的都已知曉她真實身份,也就沒了瞞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諾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過你要再幫阿爹一個忙。你今天不能留在這裡,得回你阿娘身邊去。”
“為什麼?”魏遲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趕我,我不高興了。”
魏嘗在他額頭猛親一口,道:“你乖,聽阿爹講,如果你留在這裡,你阿娘說不準回頭就把咱們忘了個幹淨。你得回去,過兩日再找機會纏她,說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來看我,嗯?”
魏遲狠狠磨了磨牙:“那說好了,秋千和蹴鞠!”
魏嘗笑著點點頭。
外頭穆柔安回到屋內,就見魏遲一臉失魂落魄地從小室裡頭出來。她稍一慌神,彎身問:“魏小公子怎麼了?”
方才宗耀喚她出去,交代了幾句長公主的話,叫她這幾天好好盯著父子倆,又說了些湯藥煎服的規矩,她一一應下,哪知一回來,就見魏遲成了這模樣。
魏遲搖搖頭不說話,一個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涼的石階上一坐,低頭抱住了膝蓋。穆柔安忙上前去,將他攙起:“小公子,坐這兒要著涼的!”
他擺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樣,道:“涼就涼,反正已經沒人要我了。”
“小公子說什麼胡話?你阿爹會記起你的,再說,還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遲聞言,立馬可憐巴巴仰起頭:“那姑姑帶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麼辦?這孩子看起來著實怪可憐的。便給宮裡頭傳了個信,得到薛璎首肯後,又將魏遲接了回去。
她覺得魏小公子與長公主有緣。看他和魏嘗,倒真似毫不沾親,嘴巴鼻子臉蛋沒一處像,可他那雙杏仁眼,卻與長公主有那麼些神似。
大約這孩子也是因為這樣,才愛與長公主親近吧。
穆柔安領魏遲離開後,魏嘗經由公主府僕役安排,暫時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換成了厚實錦袍,一日兩頓膳食-精致又清爽,沒兩天就徹底治愈了跟著錢來忍辱負重那幾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腦”湯藥外,便沒了不適宜。
但如此一連過了幾日,一下子從三不五時徵戰,日以繼夜理政,到闲得天天與那看護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見薛璎登門,魏嘗也便漸漸坐不住了,待宗耀來給他針灸時,就趁四下無人問起她近況。
這幾天,他見縫插針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陳朝現下的大致情形與過去三十年間的史要,包括皇室裡頭與薛璎關系密切的幾個人物,對現世已不再一頭霧水。
宗耀見他又要打聽事,邊坐在榻沿給他施針,邊說:“君上以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闲,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燈看奏疏呢,小公子連碰她一面都沒機會。”
魏嘗撇開他的手,拔下鎖骨邊兩根針,從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別扎了,怪疼的。”又說,“哪來這麼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幹什麼吃的,這皇帝可太不稱職了!”
宗耀收起針袋,說:“先帝臨終當夜,曾喚來朝中幾名重臣,親口說太子尚幼,繼位後便由君夫人這做嫡姐的攝政輔國,她自是要幫襯聖上。如今天下一統,疆域大了,奏疏也跟著多了,再說年節剛過,開朝後政務當然更繁雜些。”
魏嘗“嘖”了一聲,蹙眉道:“那她是沒工夫惦記寡人了?回去後也沒查查衛史,陳史,宋史的,看看線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賢會結束的頭天,微臣瞧見永寧殿的宮婢從書閣抱了不少簡牍回去,打聽了下,說是史典。不過想來君夫人未必得闲翻閱。”
魏嘗嘆口氣:“鍾卿,你說,從前寡人忙碌時,她是不是也這麼無趣?”他說罷面色悵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遙遠的地方,“獨守空房,暗自喈嘆,從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鳥歸林,寡人回到寢殿,那顆心兒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