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耀搖搖頭:“不是的君上。微臣記得,君夫人平日裡讀書典,養花鳥,逗貓兒,過得很充實。”
“……”
魏嘗一噎:“那你給寡人也弄點玩物來?”
他“呃”一聲:“這個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請教請教有刀小兄弟。”
他話音剛落,林有刀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就從外頭傳了進來。魏嘗扶扶額,示意他真是烏鴉嘴。
不料他這邊正感慨,那聲音裡頭又雜入兩簇響動。也是腳步聲,但一個輕慢,像女子,一個明快,像孩子。
魏嘗霎時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起身正襟理發,一邊壓低聲飛快問宗耀:“寡人今日精神頭好不好,模樣俊不俊?”說罷揉揉臉,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該有的痴傻模樣來。
宗耀說“好”,說“俊”,又覺得有哪兒不對。
君上幼年被人灌藥,除最初一陣子真中了招,後邊幾年實則都是演戲。為瞞過那些賊子,彼時的他該暴躁則暴躁,該痴傻即痴傻,往那兒一站,便是渾然天成的一場戲。然而君夫人過世以後,許是心緒鬱結,又許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數漸漸少了,如今瞧著,技藝似乎略見生疏,時有用力過猛之感。
他一瞬記起不對,忙說:“君上別像上回一樣裝可憐了。您莫看小公子這般可愛便照貓畫虎,您那麼大個人,撇著嘴怪叫人發毛的。”
“……”
魏嘗沒來得及反駁他,就聽一聲“長公主到”,緊接著,房門被移開,薛璎領著魏遲站在外邊,低頭道:“帶你來了,這下高興了?”
魏遲仰起頭美滋滋地笑:“高興!”
她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跟阿爹玩,說道:“那我先去外頭忙了。”
魏嘗:“……?”
薛璎抬頭看魏嘗一眼,點點頭算是招呼過,轉身便走,忽聽身後傳來他略有些急切的聲音:“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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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薛璎:你好,你所撥打的用戶長公主正忙,請稍後再撥。
第12章
薛璎回頭,目光疑問。
魏嘗眼疾手快,一指屋內一面碩大的檀木架幾道:“長公主這兒的書簡,我能看嗎?”
架幾並非書架子,上邊諸如簡牍、瓷瓶等物什,多是用作裝點。薛璎一則還未入住,二則對這些細枝末節並不在意,所以也不清楚上頭具體是什麼,隨口道:“隨意就是,這種小事不必過問我。”說罷再次轉身。
魏遲忙扯住她衣袖:“薛姐姐等等!”
大陳皇室為馮姓,薛璎全名“馮薛璎”,魏遲早先得知她是長公主後,曾稱呼她“馮姐姐”。她卻因顧及皇家姓氏敏感,不給他這麼叫。所以他現在就改稱“薛姐姐”,好將她與永寧殿裡別的好看姐姐區分開。
薛璎聞言停住,低頭道:“怎麼了?”
她這語氣,相較對魏嘗,倒要軟上幾分。但魏遲隻是見阿爹奸計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並不曉得自己究竟要說什麼,腦袋瓜一轉,憋出一句:“我餓了……有沒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過午膳來的。薛璎目露無奈,道:“吃什麼?蒸餅?”
魏遲登時臉蛋發青,兇猛搖頭。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來。”
“哦,好,好。”
魏遲答完,眼睜睜看她再次離開,回頭跟魏嘗對了個“本阿郎盡力了”的眼色。
薛璎則出了偏院。
倒也並非她毫不關切魏嘗,實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稟一次他的傷勢,林有刀更連他午膳舀了幾口湯水也記下給她,她對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罷了。
這些天,魏遲數次託穆姑姑與她說,想來府上瞧阿爹,她本因無暇,且覺太招有心人眼而接連拒絕,隻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塵信報,知他兄妹倆於歸途逮了一名嫌犯,最遲午後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宮外便宜之所親自見一見人,順帶滿足這孩子。
見她出來,候在院外的孫杏兒抱著一堆她此行捎帶來的簡牍,上前道:“殿下可是準備去書房?”
她搖搖頭:“悶,去庭院吧,就那個石亭。”
元月將盡,孟春時節的長安已沒那麼冷,露天小坐倒也無妨。
孫杏兒應聲跟上,待到石亭擱下東西,又聽她道:“我這兒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書喜靜,孫杏兒給她斟了盞茶便退了出去。等她離開,薛璎將十數卷簡牍整理好了擺在長條案上,然後從中抽了一卷拆開,攤在眼下看了起來。
這些簡牍,每一卷都與衛國,尤其衛厲王此人相關。
前幾日得知三十年前的舊聞傳言後,她便猜測當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開真假澄盧劍、魏嘗身份,乃至寶冊之謎的關鍵,於是吩咐宮人準備了這些,隻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時候,才有空翻上幾翻。
薛璎迅速瀏覽完一卷木簡,大致了解了衛厲王的生平。
此人姓衛名敞,因年少繼位,並無表字,死後得惡谥“厲”,意為“暴慢無親,殺戮無辜”,後世對他的評價,便如這谥號一般,多為貶低。
而此人一生的結局,也似應了這谥號的惡果:不得善終。——十歲繼位,遭臣下架空王權,十七歲娶妻,直至二十二歲戰死邊外,始終無後。
薛璎看到“無後”一條略覺疑惑,伸手拆開另一卷簡牍細究,這才知,衛厲王的君夫人也是個頗具悲劇色彩的人物。
衛敞十七歲那年,與衛國相鄰、同為彼時六國之一,但實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國,與他提出聯姻,得到衛國親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幾經商討,衛敞迎立薛王室十七歲的女公子薛嫚為君夫人。但這個薛嫚,卻在同年秋天產後血崩而死。而她誕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後夭折。
那之後,衛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無一子女。
薛璎並不關心衛敞不再娶妻的緣由。她在意的是兩個疑點。
第一,產後大出血通常發生於臨盆後一日內。但照書簡所記,薛嫚卻是在產後十數天才忽然血崩而亡,且事發時,衛敞並不在都城,而待他回都,又當即屠了彼時聲名顯赫的荀太尉一家。這裡頭,會不會有什麼貓膩?
第二,薛嫚在當年初春才與衛敞成婚,推算起來,生子的日子卻過早了些。是早產還是未婚先孕?若是後者,這對夫妻究竟是政治聯姻,還是奉子成婚?而它背後真正的推手,到底是親薛派的朝臣,還是衛敞本人?
薛璎又翻了幾卷簡牍,卻沒有再得到答案。
涉及宮闱隱秘,這些問題即便在當世,恐怕也是諱莫如深,更不必說時隔幾十年再去追究。
她暫且擱下這兩個疑點,轉而正欲去翻別的內容,卻恰見府上僕役領著魏嘗朝這頭走來。
她停下手邊動作,問僕役何事。僕役答說,是魏公子有事想請教她。
薛璎看了眼抱著捆書簡,杵在她跟前的大高個,示意他坐下,問:“想問什麼?”
魏嘗跽坐下來,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掠了一眼長條案上的簡牍,而後將手中這卷竹簡攤開來,說:“長公主,我不認字。”
“……”
不認字看什麼書?
薛璎微微一滯:“那你這是?”
“想請你教教我。”
薛璎不說日理萬機,好歹也非闲人,叫她教人認字?
她心情復雜地看他一眼,見他一副求知模樣,想他既然來了,也就幾句話的事,就做做善事吧,便接過他手中竹簡問:“哪個不認得?”
魏嘗伸出食指,指了一個。
“裀,裀藉的裀。”
他“哦”一聲,又指了一個。
“黻帳,黻帳的黻。還有嗎?”
他再指。
“褻,褻衣的……”她說到這裡一滯,又是褥子,又是帳子,又是褻衣,這怎麼瞧著哪裡怪怪的?
薛璎看一眼一臉懵懂的魏嘗,低頭將竹簡內容大致掠了一遍,才發現上頭所記,是一篇相當香豔的辭賦,通篇下來竟是字字含春,頗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意味。
她稍一訝異:“你看……這種書做什麼?”
魏嘗似乎不太明白:“這種書是什麼書?我從長公主你的架幾上拿的。”
這話說的,倒叫薛璎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哪曉得偏院的架幾上混進了這種讀物,看起來還像是名家手筆,說不定價值不菲,才叫下人收攏起來當飾物的。
她耳根微紅,面上依舊鎮定地道:“你沒看懂?”
魏嘗搖搖頭,真誠道:“我隻認得幾個字,一點也看不懂。這書講了什麼?”
她清清嗓一本正經道:“講習武之道的。都是些高深莫測的武功把式,我也不是特別明白。”
魏嘗差點一口口水嗆出來,千言萬語盤桓心頭,最終隻化作一個悠長而波瀾起伏的:“哦……”
薛璎板著臉卷攏竹簡,擱去一邊,說:“看不懂就別看了。”
他“嗯”了聲,問道:“那長公主在看什麼?”
她低頭瞧了眼簡牍,想了想說:“古人的風月故事。”
這話倒也不算錯。魏嘗當然知道她在看誰,正想探探她口風態度,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報”,一名羽林衛說,傅中郎將到了,但行走不便,請薛璎見諒稍候。
薛璎皺皺眉頭,起身道:“他受傷了?”
“回稟殿下,是的,中郎將斷了三根肋骨。”
傅洗塵之前的信報隻說幸不辱命,救回了傅羽,還抓到了嫌犯,根本隻字未提自己傷勢。她聞言一滯:“那還走個什麼,是想廢了不成?抬進來。”
羽林衛忙回頭奔去抬人。薛璎一邊吩咐僕役去請宗太醫移步小室,一邊自己也往那邊走去。
身後被視若無睹的魏嘗隻好拿起竹簡跟上,沒幾步,就看臉色慘白的傅洗塵被左右兩名羽林衛攙著,一瘸一拐上前來,一見薛璎,忙推開倆人的手,站得筆筆挺,準備向她屈膝行禮。
薛璎當即停步,抬手制止:“站好了,禮數要緊還是命要緊?”又轉向一旁羽林衛,“愣著做什麼,抬不動人?”
傅洗塵剛欲開口說“不必”,就被兩名羽林衛一把扛起,朝裡走去。
薛璎抬腳跟上,後頭魏嘗肚子裡直犯嘀咕,心說他斷三根肋骨也能不痛不痒昂首闊步,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一邊沉著張臉,跟著她繼續往裡。
宗耀很快提著藥箱迎出,吩咐羽林衛將人抬上矮榻,正準備察看傅洗塵傷勢,忽聽小室門邊清脆的一聲“咔”。
他扭頭看去,就見魏嘗臉黑如泥,雙臂緊繃至震顫,而他手裡的那捆竹簡,被他徒手硬生生拗斷成了兩半……
宗耀一駭,心道完了,君上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