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這麼掰回一局才高興?
他咬咬牙,衝羽林衛道:“能不能把槍耍得比飏世子的帛畫好看,叫長公主一雙眼就盯著你們瞧?”
“能!”
“再來一次!”
底下便又耍起槍來。
薛璎原本隻是氣不過才叫人拿來帛畫,見狀倒真預備專心賞一賞,待下人將畫取來,當即便作興致大盛模樣,將它鋪開了瞧。
這畫送來已有一陣,說是描的一處衛地風光,她收歸收,卻一直不記得看,眼下還是第一次。
黃白的絲帛在案幾上緩緩卷開,一幅雲泉飛瀑圖霎時映入眼簾。
薛璎的神情卻不知何故驀地一滯。
入目是草野生花,飛瀑懸河,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略幾分沙啞的男聲,有個人調侃似的笑說:“阿薛,敢不敢跟我往下跳?”
薛璎微一晃神,不知這聲響從何而來,待抬頭往四面望,卻聽傅羽驚訝道:“殿下,您好端端怎麼哭了?”
她眨眨眼,一摸臉,竟見指尖湿了一片。
第25章
底下長-槍運風, 呼呼作響,薛璎卻震驚得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便如方才瞧見帛畫一剎,整個世界都好似靜默下來, 滿心滿耳光充斥著那個像來自天外的聲音。
她覺得, 與其說她當真聽見了什麼,不如說是一段橫生的記憶突然撞入了腦海。
可那個聲音, 聽來屬於一個尚處於變聲初期的少年,聲色稚嫩而沙啞, 此刻再作回想, 又覺陌生遙遠, 毫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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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那個人叫她“阿薛”。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怎敢這樣輕佻地稱呼她?她是不是被魏嘗吵得沒歇好覺, 生出了錯覺?
薛璎沒答話,反問傅羽:“你方才聽見什麼了嗎?”
傅羽一頭霧水:“我聽見魏公子罵有刀走神了。”
她沉默下來,垂頭重新看起那幅帛畫,如此盯了片刻, 卻再無任何動靜。可伸手一摸臉頰,那種粘膩的觸感仍然真實存在。
傅羽急了,問:“殿下可是哪兒不舒服?”
薛璎茫然搖頭, 彎身方才將畫收攏,忽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扭頭去看,就見魏嘗從旋梯疾奔上高閣, 瞧見她面上淚漬,腳下猛打一個趔趄。
他傻在原地,結巴道:“這是怎……怎麼了?”
薛璎知他耳力出眾,大約是聽見傅羽與她對話才上來的,聞言卻答不出個所以然,還是搖搖頭,說:“我先回去了。”說罷拿起帛畫快走幾步,便要擦他肩而過。
魏嘗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她胳膊:“我惹你生氣了?”見她頓住了不說話,又道,“你要是覺得我越矩,罵我就是,別又哭啊。”
她還恍惚著,反應都比平日裡慢一些,也沒注意這個“又”字用得莫名其妙,皺眉偏頭道:“我沒生氣。”
魏嘗“哦”一聲,緩緩松開她胳膊,又緊張兮兮道:“那就是傷心!誰叫你傷心了?”
他這一問揚高了聲,稍稍透出一股啞意,薛璎一怔,注視他的眼色深了幾分,突然嚴肅道:“魏嘗。”
他忙舉起手:“在。”
“你……”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說,“你叫我一聲。”
魏嘗木訥訥地眨了兩下眼:“長公主?”
她搖搖頭:“是叫馮……不是,薛璎。”
他一駭,伸手便要往她額頭探去:“你沒事吧?”
薛璎迅速朝後退避一步,躲開他的手:“讓你叫就叫。”
魏嘗清清嗓子:“那你準備好了?”
她點點頭,隨即見他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作了番伸展,再拉開弓步壓了壓腿,最後掸灰塵似的拍拍手心。
“……”
薛璎被他這股傻勁鬧得,心底那陣沒來由的壓抑都似消減下去,在他開口一瞬作了個“打住”的手勢,然後說:“不想聽了。”
她在犯什麼蠢,魏嘗都這把年紀了,就算聲色有點相似,又怎可能是方才那個奇怪的少年。他方才不還練兵呢。
她說罷便扭頭下了高樓。魏嘗在她身後故作挫敗“哎”出一聲,卻在她消失不見的一瞬彎起嘴角來,眼底滿是溫柔得似要滴水的笑意。
扮傻逗她開心這種事,還不容易?
*
薛璎今日無朝,回房又將帛畫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因並未有任何新發現,隻好暫且收攏,為分散注意力,便看起昨夜尚未翻完的書簡。
是關於衛厲王的。傅羽整理好後,她沒來得及都看過一遍。
不料她這邊剛翻了半卷,傅羽與魏嘗便前後腳跟了過來,估摸著還是擔心她。
魏嘗不得允許,進了屋子便杵在門邊。傅羽則上前來,問道:“殿下當真不礙?”
薛璎現下已然恢復清明,說“沒事”。
傅羽點點頭,低頭注意到她又在看昨夜的典籍,不由聯想到她方才的失態,怕兩者有所聯系,便試探問:“您老研究衛厲王做什麼?這位的風評可是出了名的差。”
門邊魏嘗在心底不舒坦地“嘖”了一聲,卻見薛璎淡淡一笑:“拿風評看人,怎麼看得懂人?”
風評都說衛厲王殘暴嗜虐,濫殺無辜,卻不曾提及,彼時衛國上下君非君,臣非臣,一團烏煙瘴氣,所謂無辜,不過是意欲亂政篡權的小人而已。
風評還說衛厲王在位十二年無一建樹,卻沒提過,其實這位是個軍政奇才,他死前一年所打的每一場仗,所做的每一個政舉,如今看來,分明都是令衛國國祚得以存續的舉措。
倘若不是生不逢時,為內鬥所牽累,一統六國的,興許根本不是大陳,不是她的阿爹。
薛璎笑了笑,微露幾分惋惜:“歷史總是未必給每位英雄正名。”
魏嘗心頭一震,卻見她沒再多說別的,隻道:“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因怕惹惱她,他隻好與傅羽一道退了出去。
薛璎將自己關在屋裡整天,雖未再生異樣,但夜間熄燭上榻後,又難免因那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輾轉反側。
一夜過後,翌日清早,她吩咐下人準備一輛安車,捎上傅羽去了衛府。
解鈴還須系鈴人,興許衛飏那處會有什麼答案。
她到時尚早,衛飏剛用過早食不久,聽聞門房通稟,訝異之下忙迎她入堂屋。
薛璎與他寒暄幾句,聲稱自己出門辦事,想到途中將經過衛府,便捎上兵鑑歸還於他。
衛飏接過書簡,客氣道:“這等小事,何須長公主親自跑一趟,您打發個下人來就是了。”
薛璎笑了笑:“之所以親自來,自然是想與飏世子講講上回沒說完的話。”
“您但說無妨。”
“我近日裡研讀史典,想到一種可能,飏世子可曾懷疑過,你的先祖衛厲王當年興許是自盡?”
衛飏一愣:“此話怎講?”
“如果那場仗真是個意外,想來他不可能預料到自己的大去之期;但事實卻是,他在之前一年,便像一直在為這一天而準備,於朝於野,都將該做的、能做的,通通做完了。”
衛飏眉頭皺起,似乎從未思考過這一點。薛璎也便知道,他跟魏嘗不一樣,顯然並不清楚寶冊一事。
她轉而笑道:“也是我瞎猜的而已。如有冒犯,還請飏世子勿怪。”
衛飏忙說“無妨”,隻是眉頭依舊未捋平。
薛璎打量他幾眼,順勢扭頭看向堂屋牆面正中懸掛著的一幅鳥獸圖,狀似無意道:“這帛畫可也是飏世子手筆?”
他忙說“是”,又稱“叫長公主見笑”。
薛璎誇贊說“栩栩如生”,又提起他上回送她的那幅,問道:“那幅山水畫也是妙極,瞧過之後,倒叫我生出一探究竟的興致來,卻不知瀑布位於衛都郊野具體何處?”
“那處靠近我衛國一座舊時行宮,從前多是王公貴族玩賞之地,如今行宮廢棄,倒也成了布衣百姓踏春的好去處。”
她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打探道:“但我瞧那瀑布飛流直下,周遭地勢險峻,若不慎失足,怕得做了泉下魂吧。”
衛飏一笑:“是我作畫時稍有誇大,那地方即便掉下去也不至於丟了性命,長公主若是想去,盡可放心。”
“是嗎?”
薛璎淡淡應一聲,正出神,忽聽衛飏問:“長公主若真喜歡我的畫,我書房裡頭還有幾幅新作的,您可挑了滿意的捎走。”
她下意識想拒絕,一個“不”字臨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究竟是這處瀑布在作怪,還是衛飏的畫在作怪,再瞧幾幅,興許能尋到一些線索。
她於是點頭說“好”,隨他入到書房。
衛飏叫她稍等片刻,扭頭去一面架幾上取畫,一邊指了指旁邊幾案上一張攤開的絲帛,說:“那是還未作完的一幅人物像,您可先瞧瞧。”
薛璎點點頭,上前幾步去看,瞧見畫上人面目時微一怔愣:“你與我府上魏公子……”她說到一半驀地停住。
“嗯?”衛飏回過頭去,面露不解,“什麼魏公子?”
薛璎皺皺眉,低頭再看了一眼畫中人,斂色問:“你畫中此人是誰?”
第26章
畫中人相貌英朗, 頭戴旒冕,身著玄色王袍,腰盤金質革帶, 威儀堂堂, 端坐於一把虎首椅上,不論眉眼、氣度都像極了魏嘗。
薛璎初見此畫, 脫口而出一句“魏公子”,是想問衛飏莫非與他有所交往。但話說一半卻意識到不對。
這番打扮、座椅皆屬諸侯規制, 怎能是魏嘗?
所以她問, 畫中人究竟是誰。
衛飏答道:“回長公主, 這位是我的堂祖父,衛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