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璎曉得這個人。當初與衛厲王同輩的,另有兩個旁支, 一個就是他的堂兄,衛莊王這支,一個是他的堂弟,衛飏祖父那支。
衛厲王死後, 兩個旁支為國君之位爭得頭破血流,後來衛莊王順利繼位,可惜不久便病逝國中, 接著傳位給兒子。
這個兒子在位年歲比較長,卻是不得善終,莫名暴斃而亡,膝下年幼的獨子也失蹤不知去向。於是國君之位便落到了東山再起的另一旁支, 也就是衛飏祖父手中。
王室裡頭,你死我活的紛爭內鬥並不鮮見,薛璎不覺奇怪,唯獨感慨衛莊王太過仁慈,倘使當初繼位後便對衛飏祖父趕盡殺絕,又怎會叫子孫落得如此下場。
不過現下,她便不止是置身事外的感慨了。因為這個衛莊王的容貌,未免與魏嘗太過相像。
難道說,魏嘗果真與她最初猜測一樣,實為衛家子孫?
她眨了眨眼,在腦袋裡梳理了一下衛飏的立場,而後說:“飏世子是想告訴我什麼?”
她語出直接,開門見山,衛飏稍一抿唇,沒說話。
薛璎繼續道:“你懷疑我府上那位魏姓公子是衛莊王後人,見今日得機會,便故意叫我瞧見這畫,來試探我是否知情,是否與他沆瀣一氣?”
衛飏心思被戳穿,默了默卻道:“不是,我隻是不想長公主遭人蒙騙。”
那怎麼不直接點與她說,而要用這樣彎彎繞繞的法子?
薛璎淡淡一笑:“可你又如何篤定他就是衛莊王後人?就憑樣貌相似這一點?”
樣貌相似當然隻是其一。
實則衛飏一直覺得,如今衛國那柄不太好使的澄盧劍是假的,隻是原本假劍代代相傳,大家揣著明白裝糊塗也無妨。但薛璎上回來衛府,用它砍了半截幾案走一事,卻給了他一個想法。
他想,她沒道理真瞧上他家的案幾,那麼有沒有可能,此舉是為將那柄假劍與另一柄作個比較?也就是說,真正的澄盧劍或許在薛璎手中。
當然,原本他不過天馬行空地想想,畢竟薛璎怎會擁有他衛家的劍,但當瞧見魏嘗那張,與衛莊王有些相像的臉時,卻不得不加深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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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些話,衛飏沒法解釋。說了就等於表明自己疑心薛璎與魏嘗是一伙的,方才那句不想她受到蒙騙也成了笑話。
薛璎太精明,幾乎步步給他下套子。他的額間漸漸沁出汗珠來,硬著頭皮道:“是的,長公主也看到了。”
相比他的字斟句酌,薛璎答得很快:“我看到的,不過是你的畫。你也沒見過你堂祖父,怎知他便是長得這模樣?”
這話一針見血,再次堵得衛飏一噎。他是見過衛莊王畫像的,但魏嘗與他確實隻五六分像,而非一模一樣。是他為試探薛璎,故意添油加醋成了這般。
原本畫未作完,他也沒考慮好怎樣試探她,打算慢慢找機會,可今日恰碰上她登門,主動提起帛畫,他一心急,沒想周全便拿了出來,如今反而有點騎虎難下。
衛飏覺得,薛璎已經看穿了他的不真誠。
他隻好說:“是我因心中懷疑,落筆時帶了些個人情緒。我給長公主看看當年宮中畫師給衛莊王所作的畫像吧。”
他說罷,扭頭去架幾上拿了一幅略有些陳舊的帛畫下來,在案幾上鋪開。
薛璎掠了一眼,見畫上人裝束、姿勢都與衛飏那幅吻合,不過面容,就談不上與魏嘗全然一樣了,至多說有那麼點像。若換成這幅,她方才反應絕不會那麼大。
“我明白了。”薛璎彎彎嘴角,“你也是一片好心,多謝你,我回去後會好好查證此事。”
衛飏這時候根本不敢要求她將結果告知他,也不敢詢問澄盧劍的事,隻默默點了點頭,又聽她道:“世子能不能幫我個忙?”
“您說。”
“將那幅宮廷畫師所作,衛莊王的畫像借我一用。”
*
薛璎原本是因昨日怪事才去衛府的,如今倒算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發現了另一樁事,於是借了畫便打道回府,直奔魏嘗偏院。
魏嘗正斜倚著廊庑下的美人靠曬太陽,嘴裡叼了片新鮮的嫩柳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一見薛璎,昏沉的眼皮卻立刻扒開,驀然站起,激動得差點舌頭一卷,將葉子吃進去。
薛璎朝他笑了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魏嘗瞧她這陰森森的笑意,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來,但面上還是保持見到她很高興的微笑,問是什麼。
薛璎眼底笑意更深,手拎帛畫上緣,朝下一抖展開,一副出示通緝令,捉拿嫌犯的模樣,說:“我找到你的家人了。”
“……?”
魏嘗伸長脖子去瞧,待看清後,幹咽了一下口水。
哦,堂兄,好久不見。以為此生注定見不到你王袍加身的模樣,沒想到,緣分來了,三十年也擋不住。
魏嘗在心底嘆口氣。當年整個衛王室,就數這個堂兄,因他倆人生父為同母兄弟,所以跟他容貌特別像。不想這都被薛璎找了出來。
不過幸好,她沒拿他的畫像來通緝他。
魏嘗眨眨眼,沉吟了下:“好像是跟我有點像。他是誰,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衛莊王。”
他霎時大驚:“我是衛國王室中人嗎?”
薛璎靜靜注視著他的神情變化。他究竟是不是衛家人,憑一幅畫像與一柄澄盧劍,尚且無法論斷,但既然衛飏可以拿畫試探她,她自然也可以拿畫試探魏嘗。
不過魏嘗的表現,一如既往找不到明顯破綻。
她笑了笑:“也許吧。這個衛莊王已故多年,據說當年有個流落在外的孫子,按年紀算,你倒說不定是他曾孫。”
堂兄變曾祖父,魏嘗心情有點復雜,卻也隻好順著她的話道:“那我的澄盧劍,難道就是從曾祖父手裡得來的?”
“誰知道呢?”她繼續笑。
魏嘗卻突然顯得有些忐忑:“那長公主會把我送回衛國嗎?”
“我肯送,衛王肯認你嗎?”
他搖搖頭:“不認就最好了,我也不想回去。”
“你曾祖父及祖父,都極可能是被當今衛王的父親給害死的,你倒也沒點替他們報仇雪恨,拿回王位的心思?”
“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心思?”魏嘗神情無辜,“我隻想像現在這樣,待在長公主身邊曬太陽。”
“……”能不能好好說話,好好被她試探一下了?
薛璎置若罔聞,繼續道:“如果我是你,知道衛王必然不會允許作為旁支子嗣的自己認祖歸宗,也許會借大陳朝廷的力量,譬如救一救長公主,裝失憶混入公主府,取得她與聖上信任,而後籌謀入朝為仕,再給衛王與衛世子使絆子。”
魏嘗頭有點疼。
要是被他知道,是哪個龜孫子把他堂兄畫像泄出去的,他一定扒了他的皮。
他心力交瘁,伸出三根手指,指天發誓:“我絕沒有利用長公主的意思。如果我說謊,就叫我下半輩子再不能看見長公主。”
這算什麼誓?
薛璎微微一滯:“這個誓很毒嗎?”
魏嘗點點頭,一臉認真:“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毒的誓了。如果有,那可能就是,下輩子也不能看見長公主。”
第27章
薛璎被這話說得耳朵莫名發痒, 伸手摸了摸耳垂,而後收起畫像轉身走了。魏嘗幹杵在原地,瞧著她背影, 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這動作是什麼意思?
他扭頭回房, 開始思考前路。
光憑一紙畫像,薛璎必然不會貿然試探, 但加上一柄澄盧劍,以及那篇被她識破了作者的策論, 便也難怪她作此猜測了。
他想, 不管他怎麼裝傻, 薛璎心裡都已有了結論。而相比被她曉得真相,導致他重回三十年前,這個結論對他而言, 其實也不算壞事。
獨獨有一點:他必須做點什麼,打消她對自己“為復仇奪位而混入公主府”的懷疑。
魏嘗一路神遊天外,不意行至拐角,突然閃出個黑影, “哗”一聲大喊,嚇得他渾身一震。低頭一看,才見魏遲正咧著個牙衝他笑。
他動動耳朵, 確信四下無人,才蹲身揪了把他的發髻:“嚇死我,你可就沒爹疼了。”
魏遲湊上前去,低聲道:“阿爹, 我聽見了,你怎麼從來沒說過,你是那麼厲害,能做大王的人?”
魏嘗從前不說是為保護他,現在不說,是為保護自己。畢竟上回兵鑑那事,他就是栽在了兒子手裡。
他搖搖頭說:“沒有,你阿娘瞎猜的而已。”
“那你為什麼跟畫上那個大王這麼像?”
“天底下長得像的,多了去了。”
魏遲撅起嘴:“可是我跟阿爹不像。”
魏嘗很是惋惜地嘆口氣:“你阿爹這種驚為天人的長相,你能繼承那麼一丁點都非常難了,別灰心,慢慢長就是。”
魏遲哼他一聲:“不跟你好了,我要找鍾叔去。”
“鍾叔雲遊四海呢,你找不到的。”魏嘗捏捏他臉蛋,將他一把抱起,“還是老老實實看阿爹如何拿下你阿娘吧。”
“阿娘以後會疼我嗎?”
“疼,把你泡蜜罐裡疼。”
魏嘗哄妥帖了兒子,回頭繼續思考自己的前程,待翌日午時,薛璎下朝回來,便將下好的決定付諸行動,拿上澄盧劍去府門迎她,不料她一下安車便面冷如鐵,瞧也沒瞧他一眼,直接入裡去了。
他一頭霧水,想拉個人問問,可她身後一串下人,從傅羽到林有刀,再到捧了滿懷奏疏與畫像的孫杏兒,卻沒一個搭理他,皆因薛璎不好看的臉色而一片凝重。
魏嘗對畫像這玩意兒著實起了陰影,但想來此番應該與他無關,他此刻往上撞,隻有吃閉門羹的份,便隻好先打道回院。
薛璎卻是因心裡有事,方才根本沒注意到他,回房後也隻留了傅羽,叫孫杏兒等人將奏疏與畫像擱下就出去。
待四面下人退出,傅羽問:“殿下,這些畫是?”
她彎唇一笑:“長安各府適婚的青年才俊。”
傅羽心頭一凜:“那這些奏疏……”
“催著聖上把我嫁出去呢。”
“殿下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