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嫁,還有誰敢把刀擱我脖子上不成?”她淡淡一笑,“這些畫像和奏疏是好東西,能瞧出不少名堂來,我先看看,你在一旁作記。”
傅羽點點頭,一直隨她忙到未時過半,也沒吃上一口飯食。待理完,便見薛璎輕輕活動了下脖頸,說:“行了,傳膳歇歇吧。”
看她疲累,傅羽提議道:“屋裡悶,去外頭吃吧,曬曬太陽。”
薛璎點頭說“也好”,不料此舉倒給了魏嘗可乘之機。她剛在池邊一處花亭一坐下,就見他像逮著了什麼機會似的,提著澄盧劍興衝衝來了。
薛璎真覺自己該禁了他的足才對,抬起眼問他做什麼。
魏嘗將劍呈上,說:“我想了很久,這劍還該物歸原主,請長公主代我還給衛王。”
薛璎示意一旁傅羽接劍,而後擱下了筷子。
倘使他果真為流落在外的衛家子嗣,還了這劍,將來有需時,便更難證明身份。他忽作此舉,大約是想向她說明,自己當真絕無野心。
她想了想問:“真不要了?”
魏嘗搖搖頭:“我拿著也沒用,這劍留在公主府,反倒給你惹麻煩。”
她點點頭,叫傅羽把劍拿回屋,然後說:“劍我收下,人可以回了。”
“長公主,今日宮中是不是生了什麼事?”魏嘗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那些畫像和奏疏……”
“不是想入羽林衛當差嗎?”她打斷他,“我手底下的人,都知道不該問的不問。”
魏嘗眼神一亮:“意思是,我可以在你身邊當差了?”
“我這人不喜歡食言。”她說過,倘使他能令所有人信服,就允許他入羽林衛。雖然他的法子不太入流,但她看得出來,那些人究竟是出於命令而聽從他,還是真為他一身武藝本事心服口服。
魏嘗原本因她那日突然哭了,根本不敢再提這事,聞言頓覺意外之喜,興奮道:“那我什麼時候走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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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走馬上任呢,多大的官,以為當個護衛就能翻出浪來?薛璎興致不高地說:“改日自己去傅中郎將跟前報個名頭就是。”
魏嘗“哦”一聲:“到時要送個走馬上任禮嗎?”
她覷他一眼:“他不興這套。”
“那我送你樣禮物,就當感謝了。”
薛璎瞥瞥他:“你身無分文,是想拿我的銀錢,給我送禮?”
魏嘗搖搖頭,指了下春光明媚的天:“我要送的銀錢買不到,得從天上摘,你等著。”
他說完就跑,薛璎奇怪看了看天,片刻後,卻聽他的聲音從頭頂方向傳來:“長公主!”
她順聲來處一看,就見魏嘗站在一旁高閣的圍欄邊朝她揮手,示意她看。她擱下筷子仰頭,隨即又見他彎下身,使勁抱起一隻大木桶來。
“……”怎麼又是木桶?
魏嘗也沒多解釋,直接將木桶高舉起來,而後微一翻側,把盛在裡頭的水大力倒向底下池子。
清澈的水“哗”一下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經天上日光反照,竟從上頭映出一道七色霓虹來。
赤橙紅綠,如夢似幻。
遠處當值的僕役聞聲望來,發出驚呼。
薛璎怔在原地,覺得這一幕驚心熟悉,卻又一時記不得在哪見過,正愣神,就見魏嘗已將一桶水倒完,高聲問她:“好看嗎?”
她眨眨眼,用自己都聽不太清的聲音“嗯”了一句。
魏嘗卻像聽見了似的,彎身又抱起一桶水。
她突然揚聲道:“你不累嗎?”
他衝她笑:“你想看,我還能再倒十桶。你放心,我力氣多得使不完,你以後用過就知道了。”
用什麼?
魏嘗說著便又往下倒水,薛璎起身往前幾步,提聲道:“我看夠了,你快下來。”
他便滿頭大汗地跑了下來,到她跟前,喘了半天粗氣才歇。
薛璎瞧他這模樣,心裡不知何故一軟,低頭從袖中取了塊帕子遞給他。
魏嘗笑著接過,邊擦汗邊說:“要真換了瀑布會更好看。你成天悶著,也該出去踏踏春。”
她輕輕嗤他一聲:“出去踏春,給人當靶子?”
“我現在是羽林衛了,你嫌出門不安生,帶上我就是,我一定不叫人傷到你,什麼刺客殺手,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來一百個呢?”
“來一百個……”魏嘗想了想,撓撓頭,“你先走,我殿後,殺完了再跟上。”
薛璎給他逗得想笑,忍住嘴角上揚的態勢扭過頭去,狀似冷淡地回到花亭裡頭。
魏嘗卻眼尖看到了,不依不撓追上去:“你剛才笑了是不是?”
她已恢復了一張冷臉,搖頭說“不是”。
“不是你彎什麼嘴角?”
薛璎飛他個眼刀:“我不笑的時候,就會彎嘴角。”
“……”
魏嘗心道行吧依她依她,而後在她幾案對頭不請自坐下來,說:“那你現在心情是不是好了點?”
“我本來也沒有心情不好。”
“那些奏疏和畫像,肯定叫你不高興了。”
“沒有,我隻是在想怎麼處理這些人而已。”
魏嘗試探道:“什麼人要處理?我給你出主意。”
“想娶我的人。”
“什麼?”
他吼出一嗓子,震得薛璎耳膜險些給破,揉了揉耳朵皺眉道:“你大呼小叫什麼?”
他卻像沒聽見似的,捏起一雙筷子,一用力就它折成了兩半,紅著個眼,咬著牙惡狠狠地說:“處理,要處理……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第28章
薛璎瞅著被一掰為二的兩根竹筷, 輕輕“嘶”了一聲。這力氣,倘使放在正道上,確實挺好使。比如他說的“殺人”。
她想了想說:“也不是不行。”
魏嘗一掌拍下斷筷, 盯著她目光灼灼道:“什麼時候動手?列個名冊給我, 附上畫像。”
他倒是很直接。
薛璎眨了兩下眼,稍稍傾身向前, 壓低聲道:“殺人很簡單。但既要殺人,又不能殺死人, 做得到嗎?”
魏嘗被她突然湊近的動作惹得忍不住屏息凝神, 心底那股戾氣倒隨之平和下來, 默了默說:“做得到,你要弄斷誰一根手指,我絕不叫他折兩根。”
他這指哪打哪的樣子, 看上去倒挺靠譜。隻是這事其實並不容易,薛璎本該交給傅洗塵辦才放心。但他偏又養傷在府。
她打量魏嘗幾眼,仍在猶豫放他出去穩不穩妥,便見他像看穿她心思似的, 一臉正色道:“你放心,我能自保,也能辦好差事, 如果辦砸了就伏劍自刎。”
薛璎一噎。這人怎麼做什麼都這麼激進?
她看他一眼,扭頭吩咐僕役拿來一摞畫像,從中翻找一番,挑了一張鋪開, 而後道:“這是骠騎將軍家的嫡長子趙栩,年十七,武藝出眾,尤擅騎射,平日好與長安貴胄子弟去郊外打馬出遊。”
魏嘗評價一句:“黃毛小子,不足為慮。”說罷收攏畫像。
薛璎彎了下唇,又翻找出一張,道:“這是御史中丞家的嫡次子劉衡,年十九,好學問,喜詩文,平日出門多來往於詩會。”
魏嘗再收,說:“弱質書生,小菜一碟。”
“這是開國功臣平陽侯的嫡長子謝祁,年十八,遠近聞名的紈绔子弟,現下人在平陽,但過幾日是其舅母生辰,他今明兩天便將動身入都,代平陽侯夫人前來賀壽。”
“快馬加鞭,吹灰不費。”
薛璎瞅瞅她:“就這三個吧,有想法了?”
魏嘗“嗯”了聲:“不過得請陛下配合,先放幾句話出去。”
她原本也是這麼想的,聞言說“好”,又問:“要幾個人手?”
“不需要。”
薛璎點點頭。成吧。
*
接下來大半月間,長安城接連生出幾樁“大事”。
先是骠騎將軍家的嫡長子趙栩一日出遊踏春,不慎驚馬,險墜懸崖,千鈞一發之際棄駒方才得以保命。沒過幾天,御史中丞家的嫡次子劉衡又在參加完詩會,出樓閣時差點被一從天而降的花盆子砸個腦袋開花,回來後便患上驚症,臥床好幾天才下地。
而在他病中,入都賀壽的平陽侯世子謝祁又於半途遭遇一行山匪,差點給一刀抹了脖子,最終以財易命,將價值不菲的壽禮盡數繳給了匪徒。
這第一樁事起時,眾人隻覺趙栩運氣不好。再有第二樁,有心人便懷疑趙家與劉家之間是否有聯系了。待第三樁事起,終於有人一針見血指出:這三位公子,可不就是前些日子,聖上指名誇贊說不錯,話裡話外有意給長公主賜婚的那幾個?
城內一時流言四起,有說三家公子互爭互鬥的,也有說別家才俊嫉恨他們的。聽聞長公主也很是鬱悶,形容都憔悴不少,一日朝畢,站在那漢白玉天階上頭,與聖上感慨自己是不是克夫的命。
趙、劉、謝三家當然不信這種說法,齊齊將三樁案件上報給了朝廷,交廷尉府查審。
魏嘗手腳幹淨,自然不怕被查,何況位列九卿之一的廷尉是薛璎的親外祖父。這官職於位份上雖不比三公,卻是大陳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於實職上相當緊要。當初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特使遇刺案與巫蠱案中背靠大山,順風順水。
隨著廷尉府開始深入查案,經由秦太後及秦太尉倆兄妹授意,催聖上將薛璎嫁出去的朝臣也就不得不暫且閉上了嘴。抓到真兇之前,怕是誰都不敢把自家兒子往火坑推了。
薛璎本也不想招這些個心懷鬼胎的驸馬,如此換個清淨,又給朝臣敲記警鍾,也覺值當,而且還得了個意外收獲:魏嘗辦完第三樁事,回到都城後跟她說,平陽侯世子攜帶的壽禮是件玉雕,而用以雕刻的玉石極可能來源於金礦附近。
她並未聽過分布金礦的地方會產出特殊玉石的說法,見他篤定,便向大司農調取了記錄各地物產的冊簿,結果還真找出兩三處,該種玉石與金礦並存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