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會兒不曉得她是女孩子,有一次叉了十條活魚,掏了一大把眼珠子,趁她靠樹睡著,將它們悄悄裝進她袖子裡。她發現後硬撐著沒吐,卻足足半個月沒理他。
可惜這些事,如今隻他一人記得,而他也沒法說給她聽了。
魏嘗想了想,糊弄著解釋:“你是說魚眼珠?你們姑娘家一般不都不喜歡嗎?”
是嗎?薛璎“哦”了聲,也不知他從哪兒懂的姑娘家,很快將注意力轉到了手中竹枝串著的河魚上。
這怎麼吃?用啃的?
魏嘗見她下不了口,忙反應過來,又將她手中魚拿回,取了方才削好的竹片,替她將魚肚子上的肉一溜溜剔下來,盛在對半切開的竹筒裡。
薛璎屈膝坐在一邊,看他一個大男人做這種細活,眉眼裡透著的認真勁卻像在幹什麼家國大事一般,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見他已將竹筒遞回來,便幹脆低頭吃魚。
魏嘗則去剔另一條魚的肚子,再遞送給她,而後自己把魚背和魚尾部分給吃了。見她用完,又從袖子裡掏出三兩顆青綠色的野果,跟她說:“吃兩顆,解味的。”
她狐疑看一眼他掌心青果:“什麼果子?”
魏嘗也不知道,反正能吃就是,以前和她一起吃過不少,就說:“放心,沒毒。”說罷當先吃了一顆,一副試毒的樣子。
原本小心起見,薛璎是不會隨便吃路邊野果的,見狀也就咬了一口,不意一股酸而不澀,甜而不膩的爽口感立刻在舌尖溢散開來,叫她莫名覺得十分熟悉。
她皺了皺眉頭。魏嘗忙問她怎麼了。
她搖頭示意無事,又咬下一口,仔細品嘖了下,說:“好像在哪兒嘗過這味道。”
“你以前也常來郊外?”
“不。”她搖搖頭,“所以才奇怪。”
魏嘗不解,隨即見她起身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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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將柴火堆簡單收拾好,提劍隨她繼續下山,本道歸途漫漫,而她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正是並肩暢談的好時機,卻不料沒走幾步,就碰上了策馬尋來的傅羽。
這還沒完,她旁邊並駕齊驅的,竟還有多日不見,傷勢大好的傅洗塵。
兄妹倆瞧見薛璎安然無恙,松了口氣,齊齊勒馬,翻身而下,向她行禮。
魏嘗扶額嘆了口氣。
薛璎瞥他一眼,而後叫倆人起,說:“來得正好,馬丟了。”
眼尖的傅羽一眼瞧見魏嘗身上湿漉漉,而薛璎衣裳卻幾乎是幹的,心底掠過一絲不可言說的想法。
注意到她神情古怪,薛璎問:“怎麼了?”
傅羽忙說“沒事”,道:“人都處理幹淨了,照您交代,放了一個活口回去。”她說罷一指一旁傅洗塵,“方才一時找不見您,就叫了傅中郎將幫忙。”
薛璎點點頭,問他:“傷都好了?”
傅洗塵頷首道:“承蒙殿下關切,都已好了,微臣明日便可回朝。”
她“嗯”了聲:“那就都別傻站著了,上馬吧。”
傅洗塵和傅羽對視一眼,看了看身後的馬。
四人兩馬,怎麼分?
薛璎卻已當先踩了馬镫,上到傅羽那匹棕馬,而後招呼她:“來。”
魏嘗見狀,迅速反應過來,質問道:“讓我跟他倆大男人一匹?”
薛璎高踞馬上,扭頭看他:“羽林衛魏嘗,注意你的用詞,這位是羽林中郎將,你的最高統領。”
魏嘗一噎:“我寧願走回去。”
“那你就走回去吧。”
魏嘗被氣笑,眼見仨人各上各馬,真沒管他的意思,隻好閉了閉眼忍耐下來,一跨上到傅洗塵背後,陰陽怪氣道:“那就有勞中郎將駝我了。”
傅洗塵偏頭看他一眼,點點頭:“抓穩。”
他扯扯臉皮,微微一笑,拽住了他縛在腰間的劍。
薛璎回頭看了不情不願的魏嘗一眼,笑了笑。
*
四人回到公主府已是大半個時辰後。薛璎在府門前下馬,抬步剛上了兩塊石階,就被後邊魏嘗叫住:“等等。”
她回過頭,眼色疑問,隨即見他快步上前,在她跟前屈膝蹲了下來。
薛璎一駭之下便要後撤,卻先聽他道:“靴子髒了。”
見她頓住不動了,魏嘗便用袖子替她拭了拭沾泥的靴面,抬頭笑說“好了”,而後撐膝起來。
薛璎忽覺傅家兄妹及府門前的幾名羽林衛,射來的目光都變得怪怪的,輕咳一聲,也不知在跟誰講:“都學著點這眼力見。”
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從府內傳出:“阿爹阿爹,我的靴靴也髒了!”
魏遲一路小跑出來,到他跟前一撩袍角,腿一伸,露出一隻翹頭履來,還輕輕拿鞋尖點了點地。
魏嘗、薛璎:“……”
薛璎清清嗓子,把魏遲往裡帶了幾步,蹲下來說:“你以後不能叫他阿爹了。”
“為什麼?”魏遲眨眨眼,瞅瞅她,再瞅瞅她身後的魏嘗。
“因為有人不喜歡你阿爹,如果你老這麼叫他,那人就也會不喜歡你。”
魏嘗知道薛璎這個做法沒錯。
不論衛飏接下來預備如何,魏遲都不宜與他顯現出父子關系,哪怕是養父子。
薛璎繼續道:“等不喜歡你阿爹的人走了,你再這樣叫他。”
魏嘗向魏遲擠擠眼,示意他聽話。
魏遲撇撇嘴:“好吧,那我現在叫阿爹什麼,像叫有刀叔叔那樣,喊魏叔叔?”
魏嘗上前兩步:“不行,要喊魏哥哥。”
薛璎回頭瞥他一眼,隨即聽他解釋:“叫魏哥哥不是挺好?沒有親兄弟間稱呼起來還在前頭加個姓氏的,別人不會起疑。”
魏遲卻開始拆臺:“還不是因為薛姐姐是姐姐,你才要做哥哥的。”
“你……”魏嘗被他說得一噎。
“行了行了。”薛璎打住倆人,叫魏遲先回房,而後留下魏嘗,問他,“這次的事,你怎麼打算?”
魏嘗想了想說:“長公主沒把澄盧劍還回去吧?”
薛璎也沒避諱,點頭承認了。
“你不還劍,一則是因起始沒還,眼下再送回,難免叫衛飏對你最初的隱瞞心生揣測;二則,你發現衛飏此人不好控制,待當今衛王百年歸去,未必是繼任的最佳人選,所以,倘使我真是衛家人,倘使來日某天有需,你也許會拿我對付衛飏,而這柄澄盧劍,便是重要的助力。”
他一說起正事,便不再嬉皮笑臉了,薛璎也正色起來,再次點頭。
她承認,不還劍這事裡頭,有她制衡諸侯的私心。
“但現在可以還劍了。”魏嘗下結論道,“衛飏本著寧肯錯殺的態度衝動出手,如今計劃落空,一定起了後怕,所以當下便是還劍的最佳時機。你不計較他刺殺,他不計較你藏劍,你和他有了個扯平的機會。他若仍要繼續針對我,就隻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了。”
“至於你所擔心的將來,”他笑了笑,“我胸無大志,不論是否為衛家子嗣,都對衛王之位不感興趣,但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衛飏也好,其餘諸侯、朝臣也罷,不需要那柄象徵權勢的澄盧劍,我就做魏嘗,就做你身邊一名小小的羽林衛,或是公主府無名的入幕之賓,隻要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我就有把握替你擺平。”
薛璎迎上他炙熱的目光,默了默彎起唇角。
若他真有如此大才,這小小的公主府又怎會容得下他?她遲早有一天,要把他從這兒送出去,送他走上大陳未央宮的殿堂。
她想了想說:“行,我把劍還回去。”
魏嘗點點頭,正欲再開口,忽聽外頭傳來一陣極快的馬蹄聲,隨即有人翻身下馬,入裡急稟:“長公主,聖上請您即刻入宮,說冀州出事了!”
第31章
薛璎躍上一騎快馬絕塵而去, 人在馬上,便先了解了大致情況。
冀州旱情已持續一段時日。因那處本就是春旱秋涝,天災頻降之地, 朝廷素有一套治災之法。如魏嘗所言, 她此前一直按部就班,將災情抑制在可控範圍內。但天災易克, 人禍難免。昨夜至今早,冀州多郡發生聯合暴-亂, 一批地方軍在百姓的擁護下反了。
報信人狠狠揚鞭, 才得以跟上薛璎, 繼續道:“事起於河南郡及河內郡,叛軍攻勢洶洶,稱為民謀福, 加之當地庶民造勢,一夜間便攻佔周邊四郡,並一路收攏更多叛軍,甚至還有不少隨之一道揭竿而起的百姓。”
薛璎冷笑一聲。下放物資, 移民就食,停收商稅,輕減徭賦, 朝廷該做的一樣沒少,暴-亂因何而起?自然是底下環節出了紕漏。
她問:“州牧王識呢?”
“已棄城而逃,現下不知所蹤。據說冀州民怨沸騰已久,此前便生過幾起官民摩擦的亂子, 是王州牧暗地裡壓下消息,拒不上報朝廷。”
薛璎目光轉冷:“區區一個州牧,能以一己之力壓下這等消息?”怕是朝野上下,另有居心叵測之人與他裡應外合。
“宮中眼下何等情形?”她又問。
“相國與太尉皆已到未央宮前殿,屬下來時,聽眾人正在商討派誰前去平亂。”
冀州這地方情形特殊。北邊有個衛國,西邊有個平陽侯國,如今地方軍反了,又有朝東南兩面擴張的趨勢,叫周邊諸侯代為鎮壓不合適,的確該由朝廷下派人手才是。
她沒再說話,俯低身子猛抽一鞭,向未央宮趕去。
前殿已聚集了朝中三公九卿及一幹武將,薛璎來遲,匆匆入殿時,恰好聽見太尉秦恪的諫言:“臣舉薦……”
他說到這裡,被一句“長公主到”打斷,眾人齊齊回過頭來。
薛璎見狀,朝眾人及上首馮曄歉意一笑,隨即緩緩上至龍座下首位置,腰背筆挺地坐下,伸手一引道:“秦太尉還請繼續。”
秦恪稱“是”,而後拱手道:“臣以為,車騎將軍英勇神武,早年冀州生亂時,其便曾帶兵平息戰事,此番當為臨危受命之不二人選。”
大陳朝位份最高的四位將軍,按次序排,從高到低分別為大將軍、骠騎將軍、車騎將軍與衛將軍。當初先帝為制衡朝局,規定臨戰時,三公之一的太尉有參議之責與統籌之權,卻不得親自領兵出徵,而擔當行軍大任的,通常便是這些常設將軍。
當今大將軍是傅洗塵的父親傅戈,但因臥病家中,實則已形同虛設。骠騎將軍與衛將軍皆親秦氏,而秦恪眼下所提的車騎將軍,卻是薛璎這邊的人。
薛璎聞言,淡淡眨了眨眼。怎麼,好不容易盼到攢功的機會,竟拱手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