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璎翻身下馬,丟了鞭子給門房,而後便入裡去。
魏嘗緊追跟上,在府門邊橫臂攔下了她:“你氣什麼?登對就登對唄,你今天跟那麼多人都登對,又不丟面子。”說罷拿自己才能聽見的聲嘀咕了一句,“我還沒不高興呢……”
“誰跟你講我在氣這個?”薛璎皺著眉頭看他。
魏嘗撓撓頭:“那你到底氣什麼?你倒是說啊。”
“你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把三百精銳性命當兒戲,把他們往鬼門關送,還問我到底氣什麼?”
魏嘗一愣之下卻突然笑了:“長公主是在擔心我嗎?”
薛璎被氣笑,一副豈有此理的模樣,抬頭望了望天,平復了一下,再開口便轉移了話茬,說:“還有,朝堂上那些耍嘴皮子的話,原本也就徐桂知道,怎麼還傳遍了全軍?是你擅自給我邀的功?”
這回輪到魏嘗心虛望天了,吸了吸鼻子說:“做好事不就得給大家都知道嘛……”
薛璎輕輕籲出一口氣。
懂得行兵打仗之道的,那是將領。而懂得於行兵打仗之間收服部下,樹威立信的,那是上位者。
魏嘗這事辦得過頭了。但偏又是為她好的,難道她還能真把他吊起來打一頓?
薛璎默了默說:“以後別擅自做這種事,立威立得好,是有益處,但立過了,那叫功高蓋主。聖上不介懷,但朝臣呢,背後又要說道。”
魏嘗悶悶點頭,說“知道了”。
“行了,去沐浴吧。”
見薛璎繞過他便要走,魏嘗終於忍不住問:“你跟我講了半天大道理,就沒別的話要說嗎?”
薛璎腳步一停:“我該有什麼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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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嘗嘆口氣,伸手入懷,捏出一掰已然發黃變舊的梨花瓣來,遞給她:“比如像我這樣,跟你說,我想你了。”
第33章
這人的嘴巴就像攻城錘一樣,時不時咣當一下,震得人鼓膜轟隆轟隆作響。
薛璎的耳朵又開始發痒了,忍了忍,低頭看一眼他手裡花瓣,接過來掐在指尖,嚴肅道:“二十六天,這花不風幹,也沒爛成泥巴?”
魏嘗“呃”了一聲。
花的確不是二十六天前的,當初那瓣掉漳水裡了,眼下這片,是他前兩天行軍路上撿的。本想魚目混珠一下,畢竟碰上一般姑娘,這節骨眼早感動得稀裡哗啦,心就先軟成了泥巴,還管花有沒有爛成泥巴?也就攤上薛璎這麼個不解風情的,計較得那麼清楚。
他輕咳一聲:“看破不說破不好嗎?”
“不好。”
她搖搖頭,把花瓣塞回他手心,正欲回院,忽見躲在牆角的魏遲蹬蹬蹬蹿了出來,撲過來一把抱住魏嘗大腿,仰頭道:“阿爹,薛姐姐不想你,我想你,快抱抱我。”這孩子,之前說好叫“魏哥哥”的,但一時還改不了口。
魏嘗的神情有點蕭瑟,心道最想抱的抱不到,抱兒子也湊合吧,於是將腰間佩劍撥到一邊,而後彎身抱起他,見薛璎扭頭已走,又突然大聲“嘶”了下,一副牽扯到什麼傷口的樣子。
薛璎果真停步回頭看他,目光疑問。
他面露頑強不屈之色,堅定解釋:“沒事。”
“沒事你嘶個什麼?”
“就是……肩上一點皮肉傷,水裡泡久了一直沒好。”
薛璎淡淡“哦”一聲,沒聽到似的扭頭走開了。
半個時辰後,魏嘗沐浴完畢,在臥房瞧見了許久不見的宗耀。
當初因他所謂失魂症一直不見起色,薛璎心裡多少存了疑,雖未聯想他與宗耀的關系,但也覺扎針喝藥沒大必要了,便沒叫人家老太醫天天往公主府跑,所以即便出徵前,倆人也已有一陣沒碰面。
當下再見,宗耀忙提著藥箱上前去,關切道:“君上傷勢如何?快給微臣瞧瞧。”
魏嘗一聽這話,高興得傷都痊愈了,喜道:“誰叫你來的?”
“您何必明知故問呢?”宗耀打開藥箱,示意他趕緊坐下來。
他邊褪下中衣,邊說:“我就是想聽聽,你快說。”
“好的,君上,是長公主叫微臣來的。”
魏嘗美了一臉,任他往肩頭皮開肉綻的地方撒藥,都沒皺一下眉頭,待處理完傷勢,正欲與他敘敘舊,忽聽下人通傳,說宮裡來了人,叫他趕緊拾掇拾掇,準備面聖。
他想了想,大約猜到了究竟,果不其然聽宗耀小聲講:“您這下可出了名,這些天,滿朝文武都在問,當初漳水邊那三百精銳是誰領的頭,後來兵分二路,又是誰與車騎將軍桴鼓相應。眼下叫您入宮,怕要給您封賞呢。”
魏嘗卻嘆了口氣。
人怕出名豬怕壯,他隻想替薛璎解決禍患,並不願惹得人盡皆知。一則擔心過分招搖,暴露了這張臉,二則怕受了封賞,被趕出公主府。畢竟一名小小的羽林衛住在這裡不起眼,但若加官進爵,必得自行開府,再賴著薛璎,可不得叫人說闲話。
宗耀寬慰道:“往好處想,您若一直是這麼個身份,即便將來長公主瞧上了您,門不當戶不對,也是阻礙重重。您趁此機會朝上走,就算為來日鋪路了。”
他搖搖頭:“門不當戶不對有什麼可怕的,當年我為娶她,什麼身份都能給她,左不過當權者一句話。當務之急,還得把那冰稜子似的心先給化了。”
魏嘗說完,神色恹恹出了院子,也來不及與薛璎見上一面,就隨前來請人的宦侍入了宮。
薛璎自然也知情此事,早在當初第一封捷報傳到長安時,便已料到這一天,替他及早備了個孤兒的假身份,正正經經傅籍入冊,免叫有心人明察暗訪,揪他來歷不明這一點說事。
而因當初招賢會上,曾有人見過他,她也便向朝臣直言,稱說此人是招賢所得,先安入羽林衛考察的。
至於封賞一事,她之所以不插手,是想瞧瞧,魏嘗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不計較功名。
薛璎獨自用過午膳,理了一下午政務,待黃昏時分,便見傅羽和林有刀從外頭來了,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她瞥瞥他們,問怎麼了。
“殿下,宮裡來了消息,您若知道魏公子向陛下討了什麼賞賜,也會是這個表情的。”傅羽說。
薛璎來了興趣,擱下手中雜事,問:“他討了什麼?”
林有刀霎時義憤填膺,比個手勢道:“黃金!五千斤黃金!”說罷一指府門方向,“咱們弟兄正吭哧吭哧往裡扛,沒累個半死!”
薛璎噎在原地,隨即聽傅羽解釋:“原本陛下準備給他封官賜食邑,他說不要,隻拿黃金。可他這回立的是頭功,既然隻給黃金,自然不能少了,於是陛下就揮揮手賜了五千斤,估摸著想,反正他拿了黃金也是扛回公主府給您,肥水不流外人田……”
薛璎噎得更厲害了。
林有刀又嘆了口氣:“我羽林衛之所以號稱‘羽林’,便是取‘為國羽翼,如林之盛’之意,既有一身本事,便該志於報效朝廷,造福百姓。他倒好,眼界這般狹隘……”他說罷哭喪了一張臉,“聽說在場文武官員都傻住了。前頭還覺他給咱們羽林兒郎長臉,不想是早先長了多少,如今丟個幹淨!”
薛璎聽著聽著,卻慢慢笑了起來,垂眼道:“有錢好辦事,黃金不也挺好的?”
林有刀一愣,和傅羽對視一眼,忙說:“殿下,我方才講的都是胡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討錢討得耿直,那也是一種氣節!”
薛璎笑了笑:“封賞結束了,他人呢?”
“被拉去軍營喝酒了。車騎將軍非不肯放他,他隻好走一趟,回來怕得夜深了。”傅羽道。
她“嗯”了聲,突然覺得有些困了,吩咐道:“傳膳吧,早點吃完早點歇息。”
薛璎一月來記掛前線軍情,許久不曾睡飽,用過晚膳不久便沐了浴,正準備熄燭躺下,忽聞院牆外傳來一陣嚷聲,隱隱聽著像幾個人起了爭執,叫孫杏兒移門去看,還未得回復,便又聽見打鬥聲,似是誰猛一拳揮趴了一圈人。
緊接著,有人邊咳邊喊:“……魏公子,我等瞧你醉了才不與你一般見識,你莫將客氣當沒脾氣!”
“你們這哪是客氣,分明是打不過我!”
薛璎嘆口氣,披上衣裳,移開後窗,衝牆外道:“都吵什麼?”
不料那牆頭立刻趴上個人,朝她一笑:“長公主,我們比武呢。”
正是月光底下面色一片酡紅的魏嘗。一開口便是一股濃鬱的酒氣。
另一邊牆根處很快有人去扯他,又隔牆與薛璎解釋:“魏公子夜歸醉酒,見人就揍,咱們怕真傷了他,不敢大動幹戈,深夜驚擾殿下了,屬下這就拖他回去。”
魏嘗卻不肯,一手扒著牆頭,一手去提褲腰,低頭道:“你們拉我褲子做什麼!”說著一點點往上蹭,雙腿一蹬便將底下一圈人踹了個翻,而後躍過牆頭,入了薛璎院子,幾步來到後窗口。
眼見她眼疾手快就要闔窗,他趕緊一把攔住,扒拉著窗框說:“長公主,軍情緊急,容我一報!”
現在有個鬼軍情。薛璎一邊使勁將窗子往裡掰,一邊說:“你醉了,有事明天再說。”
魏嘗用力撐著窗框,說:“真急得很!”
她松了窗框,忍耐道:“那你說。”
不料這一松,他一個閃身就躍了進來,邊道:“我想如廁,太急了!”說著便往她裡屋淨房衝。
“……”薛璎目瞪口呆,頓了頓才回頭喊人。
外頭羽林衛迅速湧來,臨到她閨房門口又望而卻步,齊齊一滯,幸好傅羽是女兒身,不必顧忌,當先便拔劍衝了進去。
薛璎見狀,又怕魏嘗真醉糊塗了,在外頭吩咐道:“別傷人,拿水潑。”
話音剛落,淨房裡頭傳來“哗啦啦”一陣大響,而後便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門邊一群侍衛面面相覷,薛璎也是一頭霧水,忽聽裡頭傳來一句委屈又興奮的質問:“你拿什麼潑我?這麼香,是長公主的浴湯嗎?”
薛璎:“……”
侍衛們個個仰頭望天,裝沒聽見。
傅羽抱著一隻木桶慢慢走出來,尷尬道:“殿下,情況緊急,微臣順手就……”
薛璎一手掩額,一手朝外一揮:“都先退下吧。”
侍衛們退了個幹淨,傅羽喊上孫杏兒與幾個婢女一道入裡收拾殘局,完了與候在外頭的薛璎為難道:“殿下,咱們收拾好,扭頭就見魏公子睡著了,怎麼都拖不動,要不叫幾個人來扛?”
薛璎“嗯”一聲:“快點,我要睡了。”
幾名羽林衛得命入裡,摩拳擦掌一番,一人分去一隻腿或一隻胳膊,抬起了魏嘗,不料扛到門邊,剛欲邁過門檻,手中人雙腿一蹬,自己掙脫開去,摔出“砰”一聲大響。
都這樣了,人卻還沒醒。
薛璎聞聲起身來看,剛想問“怎麼了”,一見情狀也就明白過來,輕籲一口氣,說:“都下去吧。”
幾名婢女面露震驚。
孫杏兒確認道:“是叫婢子們都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