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一行人便都退了出去,替她闔上了門。
薛璎在原地站著,看了四仰八叉的魏嘗一晌,而後說:“起來,別裝了。”
最初不確定他究竟真醉假醉,要是這下還瞧不出來,她就真瞎了。
魏嘗默了默,輕輕睜開右眼一絲眼皮,見她面色不悅,便睜全了,一骨碌爬起來。
“有事說事。裝瘋賣傻,一次兩次可以,三次就沒意思了。”薛璎皺眉道。
魏嘗心道他不裝一裝,平白無故怎好深夜見她,想了想,為了減輕一下罪孽,說:“我是被水潑醒的,之前確實醉了。”
“你再提一個水字試試?”
他輕咳一聲,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頭發,說:“也真夠狠的……有手巾嗎?”
方才婢女拿來不少幹淨的手巾,薛璎扭頭從架子上扯下來一塊,一把丟給他。
魏嘗準準接住,一邊胡亂擦著,一邊又聽她催促起來:“有事就說,沒事回去。”
他捂著手巾笑了笑。
其實她肯定知道,他根本沒事找她。
笑畢,卻也隻能掰出點事來,說:“今日陛下說給我封官,我沒要。”
“我已經知道了。”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要嗎?”
“不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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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不想離開公主府。”魏嘗搶著說了出來。
薛璎瞥他一眼,扭頭在幾案邊坐下了。
魏嘗跟過去,坐到她對頭,嘆口氣,低聲道:“又沒反應。說我裝瘋賣傻,自己不也裝聾作啞。”
“那你想怎麼?這世上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光長安城內想娶我的,就能從南邊龍首原,排到北邊香室街,我若個個都要有所答復回應,還要不要做正事?”
她真把話攤明白了說吧,魏嘗又沉默了,半晌才問:“那在你眼裡,我跟他們都是一樣的嗎?”
他問這話時直直瞧著她,薛璎一時噎住,默了默,張嘴剛想答,卻又見他打了個手勢,說:“算了,你別說了,還是繼續裝聾作啞吧。”
薛璎被他一堵,倒也莫名有點不舒服,不知是不是給他身上酒氣傳染了,有個問題在腦袋裡盤桓了一晌便出了嘴:“他們想娶我,大多因我是大陳的攝政長公主,因我能給他們榮光、地位、權勢,你跟他們又一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魏嘗脫口而出,“他們企圖拿你換地位、權勢,可我拿了地位、權勢換你!”
薛璎微微一愣:“拿了?”
魏嘗一噎,意識到失言,氣勢微微弱下去,道:“呃……那個,今日午後,陛下不是要給我官當嘛,我想留在你身邊,所以拒絕了。”
怎麼又繞回這樁事了。
薛璎“哦”一聲,一下子卻也不知道說什麼了。氣氛陡然變得古怪起來。
魏嘗眼見圓了過去,稍稍松了口氣,一陣沉默後,沒話找話道:“你不信我?”
薛璎抬起眼來,沒答信或不信,突然道:“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阿爹不喜歡我。”
他沒懂這突如其來的一出,但並未打斷她,而是試探問:“然後呢?”
薛璎垂了垂眼,說:“不管我怎樣試圖親近,他幾乎從不給我正眼。就連私下看似疼愛我的阿娘,在阿爹在場時,也像有所顧忌一般冷落我。”
魏嘗喉間一哽,已經不記得追究方才的答案,問道:“為什麼?”
“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有天,無意聽宮中下人嚼舌根才知道,阿娘於生育一道一直很不順利,起初數年一無所出。可皇後膝下怎能沒個繼承大統的嫡子?所以懷了我以後,阿爹阿娘都盼我是個男孩。但我不是。”
“雖然我曉得這事時,阿曄已經出世,困局也解了,但或許是起頭兩年習慣了,阿爹一直不太喜歡我。你早先不是問我,為何習武嗎?因為知道這事以後,我想變得像男孩一點,討他們開心。”
“庶出的兄長每天扎馬步,我就跟著扎,他騎馬、射箭,我也一樣學。我好歹是個公主,再不受待見,想學個武,總還是有人依我的。”
她說罷淡淡一笑:“不過好像沒什麼用。因為後來我發現,問題的關鍵興許不在我是男孩還是女孩,而在於,我跟阿爹長得不像,一點也不像,跟阿娘也是。我甚至懷疑……”她說到這裡沒講下去,陷入了沉默。
魏嘗也徹底哽住。
薛璎與前世長得一模一樣,當然不會像陳高祖和袁皇後。
他滿腔熱血來到三十年後,一心想與她重修舊好,一遇到檻,就覺得她變了,變得刻薄不講情面了,可他怎麼就不好好想想,她從前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一個人兩世經歷不同,性情當然有所變化。時過境遷,他憑什麼叫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憑什麼在並未了解她的情況下,就急著怪她裝聾作啞?
魏嘗突然說:“對不起……”
薛璎看看他,倒不明白他道什麼歉,繼續說:“不過七歲以後,我就熬出頭了。”
“七歲那年,一日夜半,阿爹不知怎麼忽然到訪後宮,把睡夢裡的我喊醒,一個勁盯著我看。他當時的神情像見了鬼一樣震驚,盯著我說,天意,是天意……”
魏嘗一震,腦袋裡轟然一聲響。
薛璎當年代弟為質時,曾與彼時還是陳國小公子的陳高祖有過一面之緣。所以後來,在她再世為人,長到七歲時,他終於認出了她……
“那晚過後,阿爹對我就像變了個人。他賜給我封號,賜給我源源不盡的金銀珠寶,不久後我意外染上風寒,高燒不退,他甚至親自給我守夜,還因朝中太僕算出的卦,給我的名中添了個‘薛’字。”
魏嘗的拳頭一點點攥緊起來。
陳高祖突然對她好,並非真心。而是為了他手中剩下的那一半簡牍。給她名中添“薛”字,將賴蒿草的典故弄得人盡皆知,就是為及早埋下線索,好引他前去。
結果,也的確引到了聞訊起疑,查證後混入皇宮的宗耀。
“當時我一度以為,阿爹開始喜歡我了。畢竟後來,阿娘過世,他還不顧朝臣反對,將我接去身邊撫養,在起居上,待我比對阿曄更慎重。”
“可是後來,在阿爹身邊待久了,爭權奪利的算計看多了,我漸漸意識到,他對我的疼愛,透著一股古怪的敬畏與執拗。”
“他對我,不像父親看待女兒,而更像帝王看待權力。他珍視我,就像珍視大陳的江山。他生怕失去我,就像畏懼座下那把龍椅陷落坍塌。”
“直到他臨終把大陳交給我,我也徹底看清了,他確實不是真的喜歡我。一個父親倘使疼愛自己的女兒,怎麼舍得她在他大去之後,辛辛苦苦撐起一個王朝?雖然我至今不懂,朝中能者千萬,我身上究竟有什麼值得他這樣。”
薛璎說到這裡,終於抬起頭來,鄭重看向魏嘗:“我這十幾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你方才問我信不信你,我沒法答你。阿爹疼我護我那麼多年,到最後都是假的,我僅僅與你相識幾月,又怎能篤定,你是值得信任的?”
魏嘗說不上話來,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
薛璎笑了笑,說:“說多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你回頭就忘了吧,回偏院去。”她說罷揉揉有點疲倦的眼,起身就往裡走,一副要去歇了的模樣。
魏嘗在原地默了幾息,突然起身上前兩步,從背後一把圈住了她。
第34章
薛璎渾身一僵:“你做什麼?”話未說完, 手肘便已抬起,狠狠往後一撞。
魏嘗不料她困倦時也這般兇狠,一手險險捉住她肘尖, 一手仍橫臂攬在她身前, 垂頭解釋:“我不做什麼,你不是心裡難受嗎?我就抱抱你。”
她掙了掙, 皺眉道:“我沒有。”說罷又補充,“有也不用。”
“那我難受。聽了你的話, 我難受。”
薛璎深吸一口氣, 似已忍到極限:“我數三下, 你再不松手,門外長-槍立刻就能把你刺成骰子。”
魏嘗拿下巴在她肩窩輕輕點了下,而後在她徹底撕破臉前松了手, 朝後退開一步。
他動作起伏間,酒氣盡數向她鼻端衝,薛璎受不住這氣味,覺得發暈, 想今夜說了不該說的,興許也有這層關系在,怕自己再講出點什麼來, 便斂色趕人,一指門示意他走。
魏嘗隻得悻悻轉身,不過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我不會忘的。但凡是你跟我說的話, 我一個字都不會忘,多久都不會忘。”說罷才移門而出。
春末夏初的夜風隨這番動作灌入房中,吹得案上燭火倏忽一跳。
薛璎盯著它,皺眉捏了捏額。
*
翌日上朝前,孫杏兒來服侍她洗漱,問她昨夜後來沒生什麼事吧。
她說“沒”,又道:“他酒醒就走了。”
“魏公子離開時,酒已醒了?”孫杏兒怪道,“他出了您院子後,招搖過市似的,繞著整個公主府走了好大一圈,還敲開了好多間下人的屋子,怎麼瞧都像還在耍酒瘋呢……”
薛璎抿漱口茶的動作一頓。
魏嘗從頭到尾就沒醉過,出去後特意再演一出是為何?難不成想叫整個公主府都曉得,他已離開她院子,並未多做逗留,免得下人嘴上不說,心中卻對她有所看法?
薛璎心裡頭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抿入口中的茶水也從澀裡生出滑來,又夾裹著一股淡淡的酸。
恰此刻,忽聽外頭傳來叩門聲。
是傅羽來了,匆匆回稟:“殿下,魏小公子哭得稀裡哗啦,說魏公子不見了。微臣以為小孩兒說笑呢,結果一看,發現他衣物皆空,昨日那五千斤黃金也跟著不翼而飛了。再問門房,說他確實天未亮就出了門。您自打上回叫他辦差起,便解了他的禁,底下人看他拿的都是自己物件,所以沒攔。”
薛璎愣了愣。怎麼的,這是卷了黃金遠走高飛了?
“沒說去哪?”她木了半晌後問。
傅羽搖搖頭,問道:“您昨夜與他說了什麼嗎?”
是說了點什麼。但怎麼也不是指向這個結果的吧。
薛璎這邊尚且一頭霧水,就見魏遲被穆柔安領了進來,一路哭一路揉眼睛,抽抽搭搭說:“薛姐姐,阿爹不見了……阿爹怎麼不見了?”
她已穿戴好一身章紋繁復的玄色深衣,本該出發去上朝了,見狀倒也不好一走了之,示意一旁孫杏兒去擰帕子,而後蹲下來道:“我也不知道,門房說他是今早出門的,我這就派人去查,你好好待在府上等消息?”
魏遲根本沒聽進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起來:“阿爹不會走的……阿爹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薛姐姐,他不會走的……!他是不是給壞人綁去了?”
薛璎一噎,看看傅羽和穆柔安,輕咳一聲:“不會的。你阿爹很厲害,沒人綁得了他。你聽穆姑姑的話,先回去,我下了朝就去找他。”
她寬慰他幾句,因再不出發就當真趕不及朝會了,隻得吩咐林有刀先著手探探魏嘗去向,而後匆匆趕往未央宮。
薛璎到得稍遲,入殿時,馮曄與百官皆已在場。她往龍座下首打了珠簾的座椅上一坐,心裡還想著魏嘗在玩什麼把戲,朝下望去時,目光卻忽然一頓。
大陳朝文官著玄,武官著緋,上朝時分列兩側。而今天,武官隊伍裡頭多出一個人。
那人跟在傅洗塵的後首處,正態度恭敬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