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搶佔高地,局面幾乎呈現一邊倒的趨勢,刀劍聲很快微弱下來,繼而徹底平息。羽林衛開始清點、查驗屍首,魏嘗也擱下弓箭,從塔上下來,朝薛璎走去。
薛璎安撫了幾句魏遲,把他交給林有刀,自己則到了起初那褐衣男子屍首邊,扯下他的面罩,看了幾個數,撐膝起身,扭頭去尋之前被踢遠的袖箭,正欲低頭去撿,卻忽覺背脊一涼。
“趴下!”魏嘗的聲音於同一時刻在右手邊響起。
電光石火間,她一把攥起袖箭,猛然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究竟,便被堪堪趕到的魏嘗撲倒在地,與此同時,她的手穿他脅下而過,摁下袖箭輪軸,朝預感裡冷箭射來的方向盲射一箭。
“叮”一聲響,兩箭於半空相擦,齊齊半途夭折。
紅塔後方,一個黑影迅速閃過,隨即消失不見。幾名羽林衛飛快追擊而上。
但薛璎現在顧不上這條漏網之魚。
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即便被魏嘗死死壓在身下,胸腔內傳來的砰砰響動也似隨時要躍出嗓子眼。
她不知道,假使方才她反應慢一步,或者下意識選擇的方向有一分偏差,這支箭將會射入他身體何處。
他甚至一手扶著她後腦勺,一手撐地微微弓起了背,似乎是為防止利箭穿透自己的血肉後再傷及她。
下一刻,倆人異口同聲:“你怎麼樣?”
薛璎搖頭說“沒事”。
魏嘗“嗯”一聲,從她身上爬起,隨即眯起眼仔細察看四周角落。
燃燃火光映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容,照見他面上、眼底一片肅殺。薛璎出了片刻神,忽然走到他跟前,仰起頭,拿拇指輕輕擦了下他的下巴。
魏嘗愣了愣,低頭看她。
“沾了點灰。”她淡淡解釋。
Advertisement
魏嘗卻不知在想什麼,得她主動親近,該樂呵的時候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笑了笑沒說話。
*
回到公主府已是下半宿,薛璎剛一進門,就見傅洗塵身邊親信候在裡頭,看她回來,忙要上前稟報半裡坡的情形。
她比了個噓聲手勢,指了指一旁魏嘗懷裡睡著的魏遲,示意他入裡再說。
魏嘗向她作個口形:抱他回去,等會找你。得她首肯後,便轉頭送了魏遲回房。不料這孩子沾枕卻醒了,嚎哭著不給他走,說夢裡有白白的骨頭。
他隻好暫且陪他上榻,輕拍著他哄,半晌才妥帖下來,正要起身離開,卻見薛璎悄聲進來了。
大約是看他遲遲不去找她談事,所以親自過來瞧瞧。
幽微燭火裡,倆人遠遠對視一眼。魏嘗打個手勢,示意她稍等,而後輕手輕腳掀開一角被褥,小心翼翼繞過魏遲跨出去。
不料這孩子今夜著實嚇壞了,他這邊一動,他那小手就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看起來將醒未醒,嘴裡迷迷糊糊念著:“阿郎怕怕,阿爹不走……”
魏嘗隻好剎停了動作,看了等在門邊的薛璎一眼,眼色詢問。
薛璎點點頭,示意他就這樣別動了,隨即轉身離開,片刻後復又回來,取了筆墨與幾片木簡,大約意思是打算跟他寫字交流。
魏嘗見她似乎還預備搬張小幾來榻邊,忙豎掌止住她,而後無聲指指榻子。
叫她上榻?薛璎眉梢微微一揚,飛快搖頭拒絕。
他再比劃了一番搬小幾的動作,指指魏遲,示意那樣動靜太大,可能吵醒他。
薛璎沉默原地,一晌過後,嘆了口氣,半上半不上,在榻沿坐下,接著開始就著手邊板砚內的墨,在木簡上寫字。
短短幾行字,先說明了半裡坡的情形。
傅洗塵那邊的計劃很順利。
今夜這場守株待兔的“埋伏”,目的是為徹底拉骠騎大將軍趙赫下馬。
薛璎很清楚,冀州叛亂案背後的最大主謀是秦太尉,但他既敢這樣做,便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準備。
平陽侯就是他準備的,最佳的替罪羊,可薛璎不接受,頂著朝野四方催促結案,懇求交代的聲音,堅持拖延案情進展。
秦太尉無奈之下,也隻好拋出第二個替罪羊。
但這個替罪羊卻不是他主動準備的。他料定薛璎在無法一舉扳倒他的情形下,一定會打他手下人的主意,借此打壓他的勢力,那麼,他不必精心策劃,隻需要在合適的時機,順她的意,犧牲掉一枚己方的棋子。
今夜就是這個時機。而這枚棋子,就是薛璎挑選的骠騎大將軍趙赫。
與受到挑唆、誘引,而在冀州小打小鬧,動了點手腳的平陽侯不同,薛璎一早猜測到,身為秦太尉心腹之一的趙赫,必然是此番叛亂案的重要謀劃者。
且作為車騎將軍戰敗後,有機會奪取軍功的直接受益人,他的參與程度絕不會淺,甚至極有可能,恰好是他出面挑唆了平陽侯。
也就是說,趙謝兩家很可能曾有信件往來。隻是那些信件皆已被清理幹淨,薛璎拿不到證據罷了。
而恰在此時,魏嘗另闢蹊徑,提出了一種解決之道。——對待惡人,不擇手段就是最好的手段。沒有證據,那就假造證據。
那封以平陽侯口吻投入趙府的信,說的是他已經知道獄中有人供出了他,並且絕不接受自己一方被犧牲的結果,要求趙赫必須救他,否則,他就拉整個趙家一起下水。
而這所謂“救他”的辦法,就是讓趙赫於今夜亥時到半裡坡,交出一張詳盡的北境兵防圖,以此換他手中那些,倆人間來往的信件。
趙赫雖不至於傻得親自前往,卻也當真蠢到派出了一隊親信。
一隊七人,包括一張貨真價實的北境邊防圖,人贓俱獲,連夜被羽林衛押送至廷尉府。
魏嘗看完木簡上的內容,點點頭,而後提筆寫字回應她。
薛璎累了一宿,眼皮發沉,見他動作慢吞吞的,便閉目養神,靠在床欄邊等。
他見狀,反倒刻意再放慢了些寫字的速度,磨蹭著磨蹭著,直到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他摸摸一旁魏遲的腦門,見他已然睡熟,便擱下筆墨和木簡,長腿一跨,悄悄下榻,到了榻沿,脫下薛璎的靴子,將她輕輕放倒,抱入榻子最內側,而後想了想,自己和衣躺到了魏遲的另一邊,面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意來。
過去五年,真沒想過還有這樣幸運的一天。
第46章
魏嘗連日疲憊, 一個人瞎美了不久就沉沉睡了過去,直到天蒙蒙亮,才被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哭驚醒。
他一個激靈醒神, 迅速支肘撐起。裡側的薛璎也是一模一樣的動作, 下意識往聲來處,也就是身邊魏遲探身看去。
倆人動作間對視一剎, 隨即聽見魏遲響亮的抽噎聲,一吸一頓, 看樣子還沒醒, 是又夢魘了。
而薛璎也反應過來, 低頭看了看身上齊整的衣裳和輕薄的被褥,再瞧了眼外邊天色,怔愣之下出口質問:“你……”
魏嘗一邊熟練地拍哄魏遲, 一邊抽空解釋:“你昨晚睡著了。”
薛璎臉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你可以叫我。”
“我哪舍得啊。”
他因過分理直氣壯稍稍提高了聲,魏遲被吵醒,揉揉含淚的眼睛, 第一眼便瞧見他,一頭撲進他懷裡,隔著衣衫蹭他硌人的胸膛, 破涕為笑道:“阿爹沒走,阿爹真好!”
薛璎看看倆人,摁了摁太陽穴,當下也懶得追究, 掀開被褥道:“讓我出去。”
魏嘗不讓行,道:“時辰還早,你再睡會兒。”說罷悄悄撓了一下懷裡人。
魏遲像被戳中什麼穴道似的,一骨碌彈起,回身反撲向薛璎:“薛姐姐也沒走,薛姐姐也真好!”
“……”
薛璎看了看自己被死死抱住的腰身,伸手便要將魏遲的兩隻小手掰開,忽聽魏嘗搶聲道:“那把昨夜沒商議全的事說完再走吧。”
她瞥他一眼,低頭示意了一眼魏遲。
“他聽過就忘了,不會往外講的。”魏嘗解釋。
魏遲抬頭看看倆人,拼命點頭,而後一把撩起被褥,將自己裹進去,捂緊雙耳道:“我不聽,我不聽。”
薛璎噎住,默了默,摘下他的被褥,說:“天已經亮了,讓穆姑姑給你穿戴洗漱,我跟你阿爹出去說點正事,很快就回來。”
魏遲看了眼魏嘗,見他點點頭,就悶悶“哦”了一聲,撅著嘴道:“那要很快。”
魏嘗摸摸他腦袋,示意他乖。
倆人喚來穆柔安照顧孩子,轉頭去了隔壁書房,一路上,薛璎淡淡解釋:“不是怕他說出去。”
魏嘗想了想問:“那是?”
“我跟你講過,我很小就被養在阿爹身邊。那時候他覺得我年幼,平日裡處理政務,有些無關緊要的事也不避諱我,但其實我都記得。那些不幹淨的,骯髒汙穢的手段,全都記得。”
所以她永遠比同齡孩子走得快一步,沒有過真正天真單純的童年。
魏嘗默了默,“嗯”了聲:“是我欠考慮了。”隨她入裡,闔上門後,又說,“說到阿郎,有件事跟你講。”
他神情有點掙扎,薛璎察覺氣氛異常嚴肅,放緩了動作回頭看他。
他說:“阿郎不知道自己不是我親生的,你別告訴他真相。”
薛璎稍稍一愣:“他之前跟我說,他是你的養子。”
“當時怕你查我並不存在的妻子,發現漏洞,所以才叫他這麼說,他以為真的隻是騙你,但……”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總之我把他當親兒子待,沒有差別的。”
薛璎似乎不太認同,質問道:“你昨晚說誰都沒我重要,一副二選其一便要舍棄他的樣子,真是當親兒子待的態度?”
他愈發正色起來:“我承認,如果非要計較個清楚,在我心裡,你可能排在他前,但我不會讓自己陷入二選其一的局面,所以從沒想過舍棄他。”他垂了垂眼,“叫他因為你陷入危險,是我的疏忽。但同樣的,因為我把他帶在身邊,而叫你平白多了個軟肋,多了個隨時能被人捉住的痛腳,對你也很不公平。”
所以像昨夜那種情況,由他去救就可以了,不該叫薛璎冒險。交換人質的確是絕佳的反攻時機,可誰又知道,當時眼睜睜看著那一幕發生,為人父、為人夫的他又是什麼心情?
不是他不相信薛璎的判斷和身手。這跟信與不信無關,哪怕肯定她能做到,他心裡也難受。
他說完後,擱在身側手緊緊攥成拳頭,雙臂繃為一線,如弓弦被拉成滿月一般打著顫,後怕似的說:“我真的很怕自己不能保護好你們。”
怕同樣的悲劇,再發生一次。
薛璎沉默下來。
她昨夜確實看出來了,魏嘗有心事,即便脫險以後,興致也非常低落,但她當時隻道他是心有餘悸,並未想得如此深入。眼下換位思考,倒也覺能夠理解。
他再怎麼胸無大志,再怎麼無所謂地位權勢,臨到這種關頭,也會生出自尊,希望自己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