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陛下婚配一事,你怎麼考慮?前天那個秦婳,大概也就是秦家拿去試探試探他的,成不了事。”
薛璎眉梢微微一揚:“我手底下那些官員都支持阿曄早日完婚。按眼下情形看,他早得子嗣,的確有利於穩固朝臣人心,但他畢竟才十三歲,自己都還管不過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逼他。何況太後尚在,這事單憑我一人做不了主,隻得暫且周旋著拖延。”
魏嘗點點頭:“是有點早了,當年我……”
薛璎偏過頭來:“你什麼?”
他因一家三口和睦融洽,心弦太過放松了,本想說當年他也算早的,但好歹是十六歲才與薛璎有了肌膚之親,十七歲才成婚得子。
眼下被她質疑,忙準備打圓場,卻忽覺臂彎一沉,低頭一看,魏遲這小子枕在他身上睡著了。
薛璎順他目光低頭看去,指指臥房方向,示意他先抱他回去。
魏嘗點點頭,將魏遲抱回榻子,隨即重新移門出來,與跟來的薛璎說:“我先送你回房再來看著他。”
“會醒嗎?”薛璎朝裡張望了一眼,小聲詢問。
“今天睡熟了,暫時不會醒,走吧。”
她點點頭,跟他一道並肩往自己臥房走,邊問:“剛才想說什麼?”
魏嘗本道這一頁該揭過去了,正慶幸,不料她還揪著不放,隻好解釋:“哦,我是想說,當年我父親也算早的,但好歹是十七歲才得子。”
薛璎“哦”了聲,默了默問:“我見典籍上說,你兄長夭折了?”
魏嘗險些沒反應過來自己兄長是誰,愣了愣才說:“嗯,對,十來天的時候。”
“是意外?”
魏嘗擱在身側的指尖微微一顫,看她一眼:“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Advertisement
她回看他,借廊燈察覺他臉色不好看,搖搖頭示意沒什麼,說:“是我唐突了。”
他一噎之下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怪你,真的。我的家事,你可以隨便過問。”
雖然有一部分他不能答,但至少也能說九成真話。
見她一時沒出聲,他便自顧自答起來:“他的夭折不是意外。”
薛璎一愣,腳步一滯停下來。
魏嘗跟著止步,隨即扭過頭來正視她:“還記得王錦的話嗎?他說薛嫚是薛國派來我父親身邊的細作。”
她點點頭:“記得。”
“這事不全是傳聞,隻不過薛嫚是被薛王室要挾的。”他滯了滯,繼續狀若雲淡風輕道,“當年我父親識破她女兒身,卻並未處置她。她身邊的薛人得知此事後,回報給了薛王。薛王深感意外之喜,心生一計,叫薛嫚不必再在我父親跟前遮遮掩掩,找機會……”
魏嘗沒說下去,但薛璎卻也懂了。無心插柳柳成蔭,薛王意識到自己女兒在衛厲王心目中地位不一般,所以逼迫她引誘他,達成兩國聯姻。
“她和我父親的那一次結合,並不是那麼單純。在她生產前十來天,我父親意外得知真相,大發雷霆,當她面砸光了寢殿裡所有擺設,一邊厲聲質問她。她竟然一句話不解釋,悉數認下,強撐著沒動胎氣。”
“他發完火就走了,說自己再不願看見她,叫她生完孩子就回薛國去。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一晚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他第一次衝她動怒,衝她說氣話,卻最終連後悔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夏風燥熱,吹過回廊,薛璎卻打了個寒噤,覺得這風涼到了心裡。
魏嘗笑了笑:“其實他第二天就後悔了。他早知薛嫚代弟為質是被逼,自然該聯想到這事也一樣,隻是十七歲時心氣高,沒法忍受自己一顆真心被棄如敝履,非不肯找她低頭。直到她臨盆那晚,他沒忍住還是去了她那處,不過一直徘徊在外,沒進去看她。”
“他在外面杵了整整一夜,天亮時知道自己得了個兒子,母子平安。他心中狂喜,卻仍舊強忍著扭頭就走,隻是心裡也已經清楚自己舍不下她,遲早會原諒她。他想,那就這樣吧,再過幾天,再讓他擺幾天架子,他就去找她求和。當時恰逢邊關戰事,他選擇了親徵,想打一場勝仗,回來向她道歉,順帶討功勞。”
“但仗沒打完……”魏嘗諷刺一笑,“他就得到了她的死訊。”
薛璎目光閃爍了一瞬:“是當時朝中那個太尉做的?”
他點點頭:“但太尉的計策太拙劣了,薛嫚不可能瞧不出那碗湯藥有問題,與其說她是遭人迫害,不如說是自盡吧。”
“我父親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薛國要的,遠遠不止兩國聯姻。薛王要讓薛嫚親手除掉我父親,扶植幼子上位,掌控衛國朝政。”
薛璎皺了皺眉:“可薛王怎能確保,她在有了母子維系之後,仍會受他擺……”她說到這裡停下來,似乎明白過來究竟。
魏嘗“嗯”了聲,肯定她心中猜測:“所以薛王叫人弄死了那個孩子,就在我父親離都的那日。薛嫚產後體虛臥床,得知時木已成舟。而她身邊的薛人,換來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逼她蒙騙我衛王室。”
所以,薛嫚才選擇了一死了之。
孩子沒了,自己的生父拿她生母的性命不斷要挾她,逼她除掉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在得知這一切後,也不肯原諒她。
她的人生,如同永夜一樣毫無光亮。
“可我父親知道的太晚了,整整四年,他一直活在自責和內疚裡,把那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當作親生骨肉養在宮外,對外假稱兒子已經夭折。”
“為何是四年?”
“因為薛嫚是在四年後才下葬的。當年臨死前,她將真相告訴了信得過的人,但那宮婢在見到我父親之前就被滅口了。她興許也隱隱料到此事,所以留了一手,在裡衣內側寫了字,希望我父親至少在收殓她時能夠看見。但他遲遲沒將她下葬,直到四年後才發現。”
“她……寫了什麼?”
魏嘗看著薛璎的臉,幾乎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記得,她說,孩子死了,我也死了,沒人能再牽絆你。從認識你起,我好像就一直在說謊,可是勾引你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這次不騙你。
他哽了哽,沒說下去,含糊帶過:“不太清楚,我父親沒說。”
薛璎垂眼“嗯”了一聲,心底不知何故一揪一揪地疼,靜了半晌才問:“那後來,那個活著的孩子去了哪?”
“我沒見過他,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他是被你父親……”
“不是。”魏嘗打斷她,“孩子本身並沒有錯。整整四年,我父親已經對他生出太多感情,就算知道真相,也早就舍不下他了。”
若非繼承大統,血緣真有那麼要緊嗎?王室之中,多少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自相殘殺,多少骨肉相親的父母子女貌合心離。無法相親相愛的人,哪怕有了血緣這一層捆綁,也親密不到一起,而真正願意彼此珍視的人,又何必算得那麼清楚幹淨。
他淡淡笑說:“我父親很喜歡那個孩子,就像……就像我也很喜歡阿郎。他沒提及他的下落,興許隻是想他不被打擾。”
薛璎點點頭,也沒了追問下去的心情。得知衛厲王和薛嫚之間種種,已經叫她壓抑得喘不過氣。
她現在不太能夠思考判斷,隻覺心裡難受憋悶,堵得慌。
早知道,就不多問魏嘗那一句了。
她嘆口氣:“我有點累了,先回房休息,你也去看著阿郎吧。”
魏嘗卻沒立即轉身離開,突然非常認真地叫住她:“薛璎。”
“嗯?”
她扭頭到一半,回過身來,忽然被他一把攬在了懷裡,又聽他道:“我明天就走了,給我抱一抱,別推開我。”
薛璎下意識伸出的手停在原地,一晌過後,他的聲音在頭頂再次響起:“我們不要像他們一樣好不好?”
她一愣之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他們”是指衛厲王和薛嫚。
魏嘗低下頭,將下巴擱在她肩窩,摩挲了兩下,說:“我知道你眼下的心思都在大陳,沒工夫考慮兒女私情,我可以慢慢等,但我們不要有爭吵,不要有誤會,不管將來遇見怎樣的人或怎樣的事,我都不會像我父親那樣賭氣,你也別像薛嫚那樣放棄,行不行?”
薛璎喉間一哽,突然覺得內心酸澀無比,而她此刻身處的這個懷抱卻寬厚溫柔,像能撫平一切似的。
她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默了默點點頭,說:“嗯。”
第48章
魏嘗把她送回房就走了。
薛璎本道憑他一慣行事作風, 翌日臨行前還得再來辭別一趟,結果倒是她自作多情,等覺得時辰晚了, 踏出房門一問, 才知他天不亮便已啟程。
昨夜倆人沒再說別的話。她每次碰上衛厲王和薛嫚的事都情緒反常,抱完他之後又覺懊悔, 所以後來一路都沒開口。
也是臨到這時,她才記起自己都忘了叮囑魏嘗一句, 去時路上注意刺客。
畢竟秦家大約也摸清了她接下來的路數, 絕不願意她成功籠絡到平陽侯。
但轉念一想, 她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叮囑之後,不過換來他一句沒臉沒皮的“把後背交給你, 我放心”。
所以薛璎也沒派人捎口信,轉而替他掃清後背。——她在朝堂上越是大刀闊斧,秦家也就越無暇顧及別處。
幾天時間,薛璎徹底打垮了趙家。
原本半裡坡計劃實行前, 她對趙氏子孫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那個要求趙赫拿出北境兵防圖的交易,是給他最後的機會。
倘使他使詐,拿來一張假的兵防圖, 或在信件到手後拒不交出,她應該會選擇留他一命。
但他沒有。
北境靠近匈奴,那處的兵防關系到整個大陳的存亡。趙赫為將多年,不會不知它的要緊。今日他能把大陳的命脈輕易交給平陽侯, 來日便也能為了身家利益通敵異族。他這番行徑,已與叛國無異。這樣的人,薛璎保不起。
她自認並非良善,身在此位,也做不得良善,所以將趙赫諸般罪行一一累上,再添一條通敵叛國,把假造的證據交給廷尉府與朝臣定奪。
長安霎時滿城風雨。短短幾天,曾是功臣集團中鼎盛門族的趙家迅速蕭條下去,滿門子孫家眷皆被捕入獄待審,等侯朝廷的宣判。
有人因此記起薛璎及笄大典上卜出的那句“將生兩心”,一時竟不知是老天早早有意,還是上位者翻臉無情。
隻是她到底還是存了一分情面,以替冀州百姓祈福為由,稱罪不及小兒,且待庭審過後,凡願意脫離趙家的無辜女眷,皆可在永不入長安的前提下得保性命。
魏嘗回來那天,已是仲夏末旬。午後下過一場雨,疾雨之後,天急急放晴,蟬鳴復又聒噪響起,鬧得人不得安寧。
公主府僻得清淨,早先儲存的藏冰也通通拿來解暑。薛璎沒出門,在庭院裡陪魏遲練武。
這孩子自打上回夜裡被人劫走,就有了後怕,覺得該練練功夫,變得跟阿爹一樣厲害才好。
這是好事,她當然也不反對,隨手指派幾個羽林衛教他,讓他從扎馬步學起,天天烈日下扎上兩炷香,夠打磨筋骨,又不至吃不消。
魏遲扎完馬步,跑進廊下陰涼處,問薛璎討冰酢漿喝。
她說“不行”,給他斟了碗溫白水,又叫人替他擦拭滿頭的汗。
魏遲熱得滿臉通紅,因這陣子日日得她作陪,親近之下也就漸漸沒了形,蹭著她胳膊一副打滾撒潑的架勢,嚷說:“不喝這個,要冰酢漿,很冰很冰的!”
薛璎不為所動,低頭看看他:“你阿爹以前許你喝?”
他腦袋一垂,下巴墊在她膝上,喪氣搖頭:“也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