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曄說放心吧, 帶夠了人手,又貓著個腰往他身後瞅,邊小心翼翼問:“阿姐不在院裡?”
“她在阿郎房裡。”
他松了口氣, 直起腰背道:“不在就好,被她發現,朕就該給趕回去了。”
“您不是來找她的?”
“怎麼不是?朕不來找阿姐,難道找你嗎?”他說罷嘆了口氣, “朕太無趣了,往年除夕都有阿姐與朕一起守歲,如今深宮冷院就朕一人, 隻有跑這兒來,不過眼下還不到子時,所以朕不能給阿姐發現,要不提早被趕走, 就不能一起迎新歲了。”
他說完又拿手指虛虛點著魏嘗,以示威脅:“你不許通風報信,告訴朕,哪兒好藏人?”
敢情他是打算在公主府藏到子時過半,就算與薛璎一道守過了歲?
魏嘗啞口無言,心底隱隱掠過一絲猜疑。馮曄能悄無聲息入到公主府裡頭並不奇怪,畢竟全府上下無人敢攔,但他的目的當真如此單純嗎?
這半年以來,他一直在觀察這位少年皇帝,並未發現明顯不妥。可他私下也趁薛璎不在試探過馮曄,卻見他始終閉口不提任何有關參星觀與那位女觀主的字眼。
既然對薛璎不存壞心,又為何將那事藏得那麼深?而既然將那事藏得那麼深,又怎能說毫無心機?
魏嘗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道:“您別藏了,藏不住的,直接跟她俯首認罪說不準還好一些,她吃軟不吃硬。”
馮曄說“不行”,他便指天發誓道:“微臣有辦法,保證您不會被趕走。”
他將信將疑,魏嘗卻已像男主人一般,伸手引他入院:“您老大遠來,不餓,不冷?用點涮鍋吧,微臣方才與她正吃著。”
馮曄的確是飢寒交迫了,又聞見院內飄來的騰騰肉香,沒忍住咽了下口水,咂咂嘴說他能跟薛璎一起同席吃食真幸福。
這感慨聽來倒似真心。魏嘗笑道:“微臣也是苦過的,如今苦盡甘來罷了。”
他請馮曄入座,叫僕役拾掇來幹淨的碗筷,準備當面驗毒,卻見他擺擺手示意不必,說:“餓了,直接吃吧,驗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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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嘗叫人替他涮肉,邊問:“您這麼放心微臣?”
馮曄點點頭,理所當然道:“阿姐信得過的人,朕也信得過。”又補充了句,“不過別給朕吃羊肉,朕一碰羊肉就渾身起疹子。”
一旁下人就給他送了一片晶亮的薄牛肉去。他咀嚼幾下咽下,大贊“人間美味”。
魏嘗笑笑沒說話,扭頭叫人送壇酒來。
馮曄抬手阻止:“朕不喝酒。”
“您得喝,喝上幾口才好裝醉,她一會兒就舍不得趕您走了。就算趕,也得給您煮好醒酒茶,這不就拖延了時辰?”
馮曄說他蔫壞蔫壞的,一邊接受了他的“諫言”,等酒上了,就與他對酌起來,說自己演技不夠,真醉一點比較好,於是多喝了幾盞。
這下不用裝就有點犯暈了。
魏嘗奪過他手中杯盞,道:“成了,您都快喝趴了。”
馮曄暈暈乎乎“嗯”了聲。
魏嘗眼色微沉,判斷他是當真酒意上頭了,便問:“您今夜沒去太後那處嗎?”
他搖搖頭說“沒有”。
“您當真那麼討厭她?”魏嘗繼續問。
他已經不大清醒,肚裡的話都吐出來,也不自稱“朕”了,說:“我也不想討厭她,她以前待我那麼好,像母親一樣……可她要殺阿姐……”
“那她待您弟弟好嗎?微臣是說長樂宮裡那位小皇子。”
馮曄打個嗝道:“不知道,她不太將皇弟帶出來。”
“那麼可愛的小皇子,為何不帶出來?”
他皺皺眉頭,似乎一樣不得其解。
魏嘗沒再繼續問下去。看馮曄這反應,雖與參星觀有所牽扯,卻顯然不知道女觀主掌握的,關於秦太後的那個秘密。
那麼,他究竟為何派人盯著那處?
魏嘗想了想問:“陛下知道哪處算卦準嗎?微臣打算過一陣子,算算跟長公主的八字合不合。”
馮曄歪著腦袋道:“我又不出宮,怎麼會知道?”
“城外那個參星觀,聽說名氣很大,應該算得準吧?”
他猛打一個激靈,搖搖頭說:“不行,你不要去那裡,更不要帶阿姐去那裡。”
“為什麼?”
“因為……”他支支吾吾撐著額頭,“因為那兒有不好的人。”
“不好的人?有微臣在,誰敢傷害她?”
“就是……”馮曄說到一半,被一陣腳步聲打斷,抬頭一看,驚喜道,“阿姐來了!”
薛璎見狀一愣。她剛哄完魏遲,怎麼回來就變了天?
她走上前來,厲聲道:“你怎麼又偷跑出宮?”走近嗅見一股酒氣,更生氣,“還喝那麼多酒?”
馮曄醉得不輕,面頰酡紅,笑嘻嘻道:“魏中郎將說,醉了你就舍不得趕我。”
魏嘗:“……”
薛璎咬牙看向魏嘗:“我這剛收拾完一個麻煩,你回頭又給我送來一個,你是要翻天?”
他摸摸鼻子說:“這不大冷天,我看陛下怪可憐的。”
薛璎忍耐了下,冷冷吩咐下人:“給陛下煮醒酒湯去。”
*
馮曄果真拖延到子時過半,與薛璎一道迎了新歲才被趕回宮,離開公主府時心滿意足,還給魏嘗擠了個眼色以表感激。
除夕過了,翌日便是元月。眨眼已是太初二年,四面八方的諸侯王陸陸續續啟程趕往長安上貢,待初十左右,幾個重要角色也都前前後後到了。
之所以說重要角色,是因薛璎和魏嘗先將重點懷疑對象,放在了封地距離長安最近的一批諸侯上。
房事冊上顯示,當年秦太後與先帝的行房時間是在二月上旬。也就是說,秦淑珍應當在二月初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所以才急急找陳高祖“彌補過失”。
當日,她很可能使計灌醉,或拿什麼辦法迷惑了老皇帝,之後偽裝了一場房事,叫宦侍記錄在冊。
據此推斷,秦太後真正的孕時便是正月。而宗耀說,二十天以內的喜脈非常難確診,所以照理說,她與人行房事,就該在正月中旬之前。
也就是說,對方很可能是封地距離長安不遠,且上貢向來積極的諸侯。
幾個重點懷疑對象抵達以後,薛璎接連隨馮曄設宴款待了眾人,並替他們一一安排好住處,之後找了個機會,私下與弟弟商議,說過去一年朝野動蕩,天災人禍,流血不斷,如今新歲元月,又恰逢幾個叔伯都在,不如一道前往皇陵,為百姓及朝廷祈福。
馮曄覺得這主意好,當即答應,又問薛璎:“這是樁大事,太後也得去吧?”
薛璎說“當然”,不止太後得去,長樂宮裡那個小皇子,也得去。
魏嘗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待離開未央宮,回到公主府,問她:“你打算對那孩子動手腳?”
薛璎眼睛眨也不眨,笑道:“怎麼,覺得我太狠了?”
他搖搖頭:“他們當初利用阿郎掣肘你的時候,也沒覺得孩子是無辜的。”
狠嗎?不過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作者有話要說: 呱呱像男主人一樣引陛下入院:“用點涮鍋吧。”
陛下:“對不起顧導,我覺得他更像男服務員……”
今天在整理卿卿的出版稿,這章又晚又短的(顧導很有自知之明
明天等我肥章!
第58章
祭天祈福定在元宵過後次日元月十六, 皇帝躬身前往皇陵,所有在都的馮氏子孫與太後皆要隨行。這事沒人有理由說個“不”字。誰不去,就等同於不願大陳與百姓好。
連魏嘗也不得不佩服, 薛璎醞釀半年, 挑了個好口子下刀。
皇陵位於長安城附近,城郊往西三十裡地。除皇室宗親以外, 三公九卿當中的武職官員亦陪同前往,隻是無法深入內裡, 屆時將駐扎於皇陵山腳附近。
如此一算, 要緊人物齊了大半, 真可算是個不發生點什麼都叫人可惜的大場面了。
所以即便此行是薛璎主動提議,她也知道自己絕不能掉以輕心。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這頭意欲引太後與小皇子出宮,伺機下手,卻保不準有人覺得,這也是拿她或馮曄性命的好時機。
畢竟過去一年, 她與秦家的關系急劇緊張,從衛境邊上真刀真槍的追殺,到天生異象, 篡改卦辭間的你來我往,再到冀州叛亂,戰火彌漫,趙家倒臺, 血洗軍營……情勢惡化至今,不論哪方都起了魚死網破的心思。
尤其秦家那邊。過去一年,本有希望扶為傀儡的馮曄漸漸脫離掌控,與太後連表面的和諧也放棄維系,堅定不移站在皇姐那邊,而薛璎的能耐又遠超眾人想象,招數手段層出不窮——秦家其實已經被逼急了。
於前任骠騎將軍一事上,秦太尉原本打了個如意算盤,預備犧牲掉趙家這顆棋子,轉而收攏其手下心腹及一眾將士,挑起他們與薛璎的矛盾,為必要時的兵鋒相對造勢。
卻沒想到,薛璎早料到他可能暗獄殺人,所以將天牢守得滴水不漏,非叫趙赫死在了刑臺上。而她也夠狠,知道與士兵們的矛盾注定無法化解,根本沒想迂回收服軍心,直接把不聽話的都殺了個幹淨。
過去幾月軍營的血洗,每一刀都切在秦太尉的勢力上,原本由他隻手遮天的武朝,也因趙家的覆滅與魏嘗及傅洗塵的摻入變得不可掌控起來。
他恐怕沒法再耗下去了。現在已經不是他打算何時反的問題,而是再不反,就連反的機會都沒了。
而薛璎也一樣失去了耐性。
先帝駕崩近兩年,她也忍了兩年,起初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如今羽翼漸豐,足可匹敵。她想,就讓長樂宮的那個孩子,為他們之間最後一場過招點個星火吧。
元月十六一早天未亮,薛璎就動身往未央宮去,不巧臨入宮門,碰見另一輛同等規制的安車緩緩駛來。
雖非狹路相逢,禮數上到底該分個先後。於是兩輛安車便在車內人的吩咐下齊齊停在了宮門前。
天方才蒙蒙亮,兩邊人同時移開車窗,一望之下將對方看了個清楚。
薛璎朝對頭微微一笑,叫了一聲:“楚皇叔。”
對頭男子三十許年紀,卻生了副二十許的皮囊,面如傅粉,唇似抹朱,興許因天光尚暗,這唇紅膚白模樣,配上他那身深紫錦袍,襯得整個人幽若鬼魅。
這陰柔長相,與馮家多數男兒都不是一類人。薛璎記得,自己小時候每次瞧見這個楚王,心裡頭還暗暗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