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明明也是兩隻眼睛一個嘴巴,怎麼就不把人家當人看?
楚王眯起眼,目光流轉間向薛璎頷首一笑:“長公主也起那麼早。”
薛璎說可不是,陛下預備躬身前往皇陵祈福,她自然得裡裡外外好好打理妥帖,比別人起得更早一些,又問:“皇叔昨夜方才入都,怎麼不多貪一晌?”
楚王掩嘴,懶懶散散打個哈欠,神情疲倦道:“睡不著。南邊已經暖和了,哪知長安冷成這般,我昨夜到後,凍得一夜沒合眼。”
這話說得,小孩子似的。薛璎露出幾分不太真誠的惶恐,說是自己招待不周,馬上叫人多準備些炭火給他送去。
楚王搖搖頭示意無妨,又打一個哈欠,指了下宮門問:“你先還是我先?”
薛璎笑了,說他是既是長輩又是客,自然該先請。
他就不客氣地走了,還衝她擺擺手示意過會兒見。
薛璎目送他入內後,闔上了車窗。
魏嘗作為羽林中郎將,早早便去整護衛軍了,所以沒與她在一道,此刻車內除了她,隻有個傅羽。
傅羽說:“昨夜魏中郎將拉您看燈,您下半宿才歇,這會兒不如再闔會兒眼,此去皇陵有得忙呢。”
她說“沒關系”:“要是真得去皇陵忙活,我自然早早睡了,哪還陪他看燈。”
傅羽有點奇怪:“咱們不就是去皇陵祈福的嗎?”
薛璎笑了笑,垂眼看向跟前幾案上鋪陳的一張羊皮地圖。
圖上所示是一段山道,周邊都是大片的野地,枯草高近半人。她移著手指,在圖上虛虛劃了幾道斜線,似在作什麼測算,待安車重新轆轆向前,才輕聲說:“咱們到不了皇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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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整,一眾車馬列隊離宮,羽林郎夾道護持,聲勢浩大。
魏嘗馳馬於皇帝聖駕側邊,薛璎的車駕則在秦太後之後,與她隔了幾丈距離。出發之前,她親眼確認小皇子馮皓上了太後那輛安車,才闔上車門。
隊伍裡籠統六位馮姓諸侯王,其中四位為侯,兩位為王。薛璎一路暗暗琢磨著,邊問傅羽:“你方才瞧見長樂宮那個孩子了吧,覺得她跟先帝像嗎?”
安車壁實,聲音漏不到外頭。傅羽不知內情,聞言仔細回想了下,說:“更像太後。”
“那就是說,也有幾分像先帝了。”
傅羽說“對”,心道當然也有一絲像。要不豈不奇怪?
薛璎笑了笑,點點頭。是吧,確實跟先帝有幾分像,所以估摸著她猜測不錯,應當跟異姓諸侯王無關,真是她幾個叔伯的種。但楚王跟先帝不似一類眉目,大抵可先排除,倒該密切關注關注隊伍裡剩下五位。
車內靜下來,之後一路都不再有聲響,薛璎一直低頭看著羊皮地圖,直到臨近午時,晴日高掛,經過一處山道時,驀然響起一陣驚馬聲。
馬嘶驚天,整個車隊齊齊勒馬,“護駕”之聲迭起,與此同時,急促的腳步與咻咻冷箭響成一片,周圍霎時起了騷亂。
魏嘗的聲音在前頭響起:“列盾後撤,保護聖上!”
傅羽霍然抬首,看向薛璎,卻見她神色不變,依舊低著頭,纖長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下一道。
下一瞬,倆人頭頂一聲大響,一把大斧生生破開了安車。
安車四分五裂,薛璎與傅羽各自朝兩側翻身躍出。四面原本向前湧去保護馮曄的羽林衛急急停步,轉而向她湧來,喝道:“長公主小心!”
前邊馮曄聽見這聲音,不管不顧跳下車,朝後跑來:“阿姐!”
薛璎看他一眼,低叱:“回去!”
他不聽,侍衛們隻好提盾一路擁護在他身側。
皇帝出來了,原本因外邊危險而蔽身車內的一眾諸侯當然也不能再躲,個個跳下車來。隻剩太後那邊,因是女眷與孩童,尚未有動靜。
傅羽以為薛璎將要怒於陛下的莽撞,卻見她唇角一勾,一副樂見模樣。
電光石火間,傅羽似乎明白過來什麼,心底慌亂漸息,護持在薛璎身邊,攥著佩劍一動不動,看向周遭交手亂象。
山道兩邊的野地源源不斷湧上黑甲男子。血腥氣迅速彌漫開來,刀光冷箭刺得人眼前不停閃晃。後邊幾個諸侯王匆匆提劍前來護駕,好像生怕跑得慢一些,就會被懷疑是自己派來的敵手。
而一旁秦太尉看上去似乎訝異了一瞬,之後飛快翻身下馬,跟著來到馮曄身邊。
薛璎被一群羽林衛擁護當中,透過人縫看了眼他,又將目光移向諸侯們。
打頭的是封地位於長安西面的鄭王,年近四十,倒是老當益壯,一柄重劍穩穩攥在手裡,輕輕一提就擋飛了幾支亂箭。
最後邊是楚王,看樣子不太擅武,連性命垂危關頭都懶懶散散,慢吞吞到了薛璎身邊,說:“方才打瞌睡呢,這下清醒了。這是怎麼,長公主為趕跑我困意,特意準備的助興節目?”
薛璎原本神情冷淡,聽到最後半句微微一滯,看向他笑意深深的眼,倒覺他這神情,像看穿了什麼似的。
她抿抿唇:“皇叔真愛說笑。”隨即便將目光撇開了去。
四面打得不可開交,黑甲男子們似乎是衝馮曄和薛璎來的,一直往倆人這邊放箭。
馮曄在盾圈的保護下終於貓腰到了她身邊,急問:“阿姐受傷了嗎?”
她說“沒有”,一看四面人影幢幢,諸侯王與幾名武將大半都湧到了他們姐弟倆身邊,前頭太後的車駕當然也有一批人保護,卻不如這邊勢眾。
於是下一瞬,當先一群刀鋒犀利的黑甲男子驀地一轉,直向那輛安車湧去。
薛璎眼尖看見,喝道:“保護太後!”
但卻來不及了。
驚變突生,黑甲男子破開車門,推開車內花容失色的秦太後,一把抱起年僅四歲的小皇子,將他大力往包圍圈外一拋拋得老高,像意欲拋給外頭接應的同伴。
這臂力著實駭人。孩子半空尖叫,眾人也是震驚一片。秦太尉拔步便要去救,一旁鄭王卻更快一步,突然扔劍,利箭一樣衝上前去,在孩子將將落於黑甲人手的一瞬抬肘頂開對方,險險接住孩子,因衝力過猛“咚”一下雙膝跪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孩子哇哇大哭,從他臂彎間滾落。
他的雙臂垂在那裡,痛苦地龇著牙,一動不能動。
薛璎知道,這種力道,輕則脫臼,重則裂骨,這雙用武的手算是廢了一半了。
她抬起眼,目光越過重重人群,與前頭的魏嘗相接,悄悄對上他的眼色。
魏嘗得到暗示,稍點一點頭,帶人殺出去。
這邊羽林衛迅速向鄭王與馮皓湧去,太後也慌慌張張跳下車來,倒是沒了往日拿腔作勢的態度,驚駭道:“皓兒!皓兒有事沒有?”
她幾乎是踉跄地撲到了孩子跟前,一眼看見一旁泥地上一灘鮮血,梗著脖子沒去看鄭王,不停拍撫大哭不止的孩子,隨即將他一把摟起,像是怕極了,在侍衛的護持下抱著他轉身往車裡走。
薛璎看了眼皺眉瞧著這一幕的秦太尉,原本冷漠的目光裡起了一絲灼意。
一旁楚王似乎不嫌事大,悄悄低頭,附在她耳邊說:“奇怪啊,五哥反應為何這麼大?還有,太後不道謝就算了,怎麼卻竟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旁耳力極佳的秦太尉顯然聽見了這番話,轉過頭來看了看薛璎和楚王。被侍衛攙扶起來的鄭王嘴角淌血,也往這邊冷冷看了一眼。
薛璎眼望著他,嘴裡卻答著楚王,淡淡道:“皇叔問我,我問誰呢,皇弟人沒事就好。”
四面黑甲人漸漸被殺退,最後匯成一股逃之夭夭,侍衛們打算追上,被魏嘗攔下:“小心調虎離山,保護聖上要緊!”
一眾將士轉而圍攏過來,氣喘籲籲聽候指令。
發生了這種事,哪怕最終化險為夷,一般人也著實很難有心思照常前行了。馮曄也一樣,眼底生出退卻來,隻是不知薛璎作何感想,於是小心看向她,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
但薛璎卻是跟他站在一邊的。
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去皇陵祈福。
祈求上天真能保大陳安寧嗎?不能。禍起於人,能阻擋災禍的便也隻有人。將希望寄託於天的,不過是無能之輩。
再說,她還不至於為了試探個染指後宮的諸侯,就給秦家送空門,叫馮曄陷入危險。她之所以將黑甲男子安排在去路附近,就是因為就算秦家此行安排了殺手,也不可能在眾人精力最充沛,最全神貫注的開端。
倘使真走一趟皇陵,指不定他的假殺手沒到,秦家的真殺手反而來了呢。
薛璎默了默,跟馮曄說:“鄭王傷重,也不知前路是否還有敵手,陛下不如先且回城吧,祈福之事來日再行。”
馮曄點點頭說“好”。
薛璎又轉向魏嘗:“過後務必將這行人的來路查清楚,拿出個交代來。此行戍衛你全權負責,出了紕漏,回去領罰。”
魏嘗垂下眼,頷首稱“是”。
然而一回頭,午後的公主府,眾人理解中,正在外邊火急火燎查探真兇的魏嘗,卻坐在院子裡倚著憑幾,懶洋洋曬太陽,一見薛璎從宮中處理完事情回來,就朝她道:“我胳膊好酸啊,你能不能給我捏捏?”
薛璎走上前來,睨他一眼,手指青天:“天還沒黑。”
言下之意,白日就不要做夢了吧。
魏嘗嘆口氣:“殺人簡單,要裝出殺人的樣子卻又不能真殺死人,實在累得慌,我胳膊真的很酸。”
黑甲男子是倆人暗中布置,都是自己人,在不輕易漏破綻的情況下,雙方的傷損當然盡可能少些好。
薛璎走到他身邊,低頭使勁擰了一把他的胳膊,問:“這樣爽了?”
他嗷嗷呼痛,說她太沒良心,又問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宮裡什麼情況。
她說那孩子還好,但鄭王脫臼了,肺腑也有損傷,給太醫瞧過以後就被送回了安頓處。她陪馮曄對今日的意外簡單善了個後,就拿“魏中郎將已在緊急追查”為說法,交代給了朝臣,然後回來了。當然,已經派眼線盯住了長樂宮、秦府與鄭王住處這三個地方。
魏嘗“嘖”了一聲,不太爽利,說:“可是魏中郎將他查不出什麼來的,這回注定要背上無能的名頭,你真得好好補償他。”
薛璎在他旁邊坐下後剜他一眼,但又因他所言確實不假,覺他忙活一場討不著甜頭反要受罰,是有點可憐,於是想了想問:“要什麼。”
他一下直起腰背,笑嘻嘻拿食指點著自己臉頰。
薛璎裝看不懂:“幹什麼,臉皮太厚要打薄?”
他皺皺眉頭,橫她一眼,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比出個嘴唇的模樣,然後再往自己臉上戳了一下。
模擬得非常逼真。
薛璎吸了下鼻子,學著他的樣子,走上前,捏著手指往他臉上戳了一下,說:“好了。”
“……”
魏嘗覺得心口痛,氣道:“哎馮薛璎,你不想給就別問啊,等我說了又敷衍我,怎麼個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