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倆人前行了一段才停下來,魏嘗松了松手腕筋骨,扔下韁繩說:“你出封地時傾盡全國兵力,眼下卻隻領了一隊先鋒騎兵行進,是因為昨日,北面邊關附近忽然多出一支秦氏叛軍,開拔後一路向西南方向去。”


  “你察覺不對,懷疑太尉除了拿小殿下逼你出兵,還打算將叛軍開到你家門口,以此掣肘你,一旦你有異動,叛軍就將毫不受阻地入你國門。所以,你故意放慢主力軍行進速度,以便情況有變時回頭應對。你想救太後與小殿下,卻也不願封國子民遭受踐踏。”


  如果說,鄭王方才還覺魏嘗可能在耍嘴皮,那麼眼下,當他將如此軍情機密信手拈來,他就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不虛了。


  鄭王沉默。魏嘗話生轉折:“可是拿小殿下掣肘你就夠了,為何還要浪費一支散軍?長安那邊,叛軍的情形並不樂觀。秦家的勢力大多扎根在距離都城最近的地方,然而戰起至今十日有餘,他們連都城城門都沒摸上一把。所以,倘使邊關也有一支叛軍,難道不該盡快前往支援嗎?”


  “你是說……”


  “對,”魏嘗笑了笑,“因為昨日,小殿下被長公主劫回去了,太尉一面封鎖消息,避免叫你知道真相,一面又作兩手準備。”


  魏嘗悠悠然道:“我本想叫人接到小殿下後,取一樣他身上信物送來,也好少費點口舌,但小殿下身上一件掛飾都沒。為什麼?可能是太後知道太尉一定會擄走孩子,而她無力阻止,所以提前摘下他身上一切能夠表明身份的信物,好避免你被威脅。”


  “太後用心良苦,卻不想鄭王不必信物輔證,也已決意冒險相救。”


  事實證明,魏嘗空手而來,確實比畫蛇添足,偽造個信物更令鄭王信服。


  鄭王沉默半晌,終於道:“長公主希望我怎麼做?”


  魏嘗搖搖頭:“不是長公主希望你怎麼做,而是長公主希望怎麼與你合作。我們既然將小殿下送回了太後身邊,就沒有拿他威脅你的意思。隻是你要清楚,眼下她母子二人都在宮裡頭了,一旦皇城城破,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下場。”


  鄭王深吸一口氣,道:“我此番既然出兵,就無懼天下人眼光,即便臨陣倒戈,轉而馳援長公主也不怕遭受嗤笑,但我傾國而出,邊關來的那支叛軍足夠要了我國人性命!”


  “你的國人也是大陳的子民,長公主又豈會棄之不顧?從北境到你國門,再快的急行軍也須十日,而我從都城來到此地,中途因小殿下之事周轉一天也不過花了五日,難道鄭王沒有信心,在叛軍入你國門前抵達長安,一舉剿滅秦氏?”


  眼看鄭王面上仍然猶豫,他又道:“太後早在太尉起事一刻,便已發聲與秦家劃清界限,隻要秦家倒臺,長公主願保她母子性命無憂。鄭王對此沒有信心,我卻是有的。”


  鄭王默了默,剛欲開口,忽聽身後傳來馬蹄急響。


  倆人齊齊扭頭看去,見是一名騎兵手持一封軍報策馬急急趕來,到了他們跟前下馬屈膝,道:“王上,前線軍情!”說罷抬眼看了看魏嘗,似因有所顧忌,沒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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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王看了眼魏嘗,道:“說吧。”


  “三個時辰前長安失守,叛軍連夜攻入了西城門!”


  魏嘗臉色大變,渾身緊繃:“你說什麼?”


  *


  三日後,皇城城牆上,薛璎裹著披氅迎風而立,眼望著城門下一邊倒的戰況,面上波瀾不驚。


  三日前,她命人備足糧食,遷所有外城百姓避入皇城,而後佯裝不敵,放叛軍一路深入。


  看起來是叛軍殺到了皇城城門下,即將侵入大陳皇宮,實則不過是她使了戰術,張開口子來了個瓮中捉鱉。


  當然,還有一點,她要助魏嘗說服鄭王反水。


  光靠嘴皮子,鄭王難免生出猶豫,一旦長安城城破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裡,沒了躊躇的時辰,頭腦一熱,鄭人軍隊自然一路衝鋒而來。


  眼下皇城城門緊閉,城牆之外,兩軍正在交鋒。


  就在一刻鍾前,自以為即將攻入皇城,大功告成的叛軍剛運來攻城錘,就見城門忽然自己開了,裡頭湧出大批戰力雄厚的朝廷軍,殺了他們一個始料未及。


  如今赤色一線朝廷軍由薛璎這側一點點往外推移,一路將玄甲叛軍殺得片甲不留。


  傅羽站在她身邊,勸說:“這兒血腥氣怪重的,刀劍無眼,您就別親自上城牆盯著了,微臣在就行。”


  薛璎搖搖頭。


  她奇怪道:“是魏中郎將要到了嗎?”


  所以她才站在城牆上等他?


  她偏過頭來道:“不是,他和鄭王再順利也得後日才到,我隻是瞧瞧戰況。能夠運籌帷幄的,是萬裡挑一的天生將才,我畢竟不是,這節骨眼不可掉以輕心,免得把瓮中捉鱉變成了引狼入室。”


  傅羽也便不再勸阻,隻是倆人別開一會兒眼的功夫,底下戰況卻突然變了。


  被逼得一路後撤的玄甲軍後方不知何故起了騷亂,原本邊打邊退的叛軍忽然重新往前擠來,好像後頭冒出個什麼要命的殺神,在追趕他們似的。


  就連朝廷軍都愣了愣,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


  隻有站得高望得遠的薛璎看清楚了。


  就在叛軍的大後方,一個赤甲身影正高踞馬上橫衝直撞,生生在敵軍當中劈開了一道口子,長-槍飛掃間血濺三尺,一顆顆人頭被他串成糖葫蘆往半空中拋。


  千軍萬馬在前,他孤身一騎,從敵人大後方逆流而上,殺得他們寧願直面前方數以千計的朝廷軍,也不敢再退後一步。


  怎麼可能?


  薛璎扶著城垛瞪大了眼睛。


  傅羽瞠目結舌,張口道:“魏……魏中郎將?”


  不是他還能有誰?可他怎麼這麼快就到了長安,而且竟是孤身一人?鄭人的援兵呢?


  電光石火間,薛璎腦海中忽然劃過一個念頭。


  ——她沒有跟魏嘗商議過佯敗的事情。


  這個蠢貨!他是瘋子嗎?


  她的心突然砰砰砰狂跳起來,再看方才一時被殺得不知所措的叛軍已然站穩腳跟,而魏嘗尚未衝破敵軍軍陣,依然身在其中……


  她雙膝發軟,幾乎不敢看叛軍斧刀直指的方向,驀然提聲朝下喊道:“開城門,救中郎將——!”


  作者有話要說:  嘻嘻嘻我就喜歡這樣的狗血烏龍。


第62章


  城牆下, 遠處的場面觸目驚心。魏嘗被數十柄利刃圍困當中,每一次穿刺都貼他皮肉而過,生死隻在毫釐之間。


  沉重的城門緩緩向兩邊移開。薛璎從未覺得這扇門開得如此慢, 叫她急得渾身血液幾乎都奔湧上頭。


  可下一瞬, 這股熱潮又迅速退卻。


  城牆高至四丈,她人明明在上頭, 卻眩暈得像已直直墜落,因每一瞬都覺下一瞬他將要被刺穿, 所以整顆心失重般一寸寸下沉, 直至墮入冰窖。


  就這樣忽熱忽冷, 溢了一身的汗。


  於情之一字,魏嘗向來明快而熾烈,如同他此刻的動作一樣, 俯衝,劈砍,突圍,獵獵有聲。


  薛璎則一直相反。


  就像現在, 她扶在城垛的手指一點點蜷起,指甲尖揪在堅石上,用力得幾乎要嵌入石縫裡, 磨得指尖通紅滲血也毫不發聲。——她好像永遠是靜的。


  但隻是好像而已。


  在此之前,她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可能變成像魏嘗那樣的瘋子,甚至就在幾個數前,她還覺得不可思議, 想他怎麼就沒瞧出她詐降的詭計。然而下一瞬,在第七次看到一柄長刀貼他胸腹而過時,她忽然扭頭衝了下去。


  忽然也變成了瘋子。


  一支守軍剛從城門內湧出,企圖衝散敵軍軍陣,助魏嘗脫困,薛璎揪住最末尾一名士兵,低喝一聲“下去”,而後奪了他的馬策出城門,將傅羽與一幹護衛的急喊拋在腦後。


  她身上未裹甲胄,這樣衝入刀眼裡,根本就是尋死。


  一旁一名將士見了,卸下護甲扔給她:“殿下!”


  她飛快套上護甲,額前碎發被捋亂也來不及管。士兵們在她兩側自發形成護翼,一路助她前衝。


  薛璎身先士卒,四面殺喊聲霎時震天鼎沸,敵軍一下被衝散,大部隊無暇顧及魏嘗,他的周身隻剩少數一批威脅,終得一口喘息。


  魏嘗與薛璎隔得太遠,中間一片攢動的人頭,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隻是眼見戰局有變,隱隱生出猜測來。


  他突圍的速度因此變得更快,將一旁試圖阻擋他的人一勒勒在腋下,一把擰斷了他的脖子,而後抬眼看了看遠處的薛璎。


  薛璎繼續前衝,大抵能看得見他了,眼瞧他周身漸漸開闊起來,喉嚨底冒的幹火終於消退一些,卻不意松懈一瞬,見他身後不遠處殺上來幾道黑影。


  他是逆著敵軍來的。他的身後不是堅石的堡壘,而也是敵軍。


  薛璎一把奪過身邊一名士兵手中弓箭,朝魏嘗揚聲喊:“趴下!”


  魏嘗雙腿夾緊馬腹,腰力一提後仰壓平身板。與此同時,她猛力張弓,數箭齊發,絕了那幾人性命。


  魏嘗打挺躍起,手中長-槍蕩過一周,掃滅周身最後幾個敵人,而後策馬俯衝向她。接應上他的朝廷軍迅速替他斷後。


  片刻後,倆人終於穿過茫茫人海,得以觸及彼此。


  魏嘗來到薛璎跟前,第一句就低叱:“你來做什麼!”完了不等她答,就將她一把從馬上拎起,擱到自己身前,又抬手摘了頭上的兜鍪給她戴上,接著馳馬往城門方向去。


  薛璎被這沉得發慌的兜鍪壓得喘不過去,想抬手摘了,又被他牢牢摁住:“戴好了!你要不要命了!”


  她耳邊風聲呼嘯,嘴一張就吃風,半個字也吐不出,直到身下馬馳入城門,身後魏嘗勒了韁繩,才得以扔掉兜鍪,回頭怒視他:“你不也不要了?”


  聲調難得揚高,但話音落下,她就熱淚盈眶。


  魏嘗無言以對,恨恨扔掉長-槍,而後再次揚鞭。


  薛璎不關心他要帶她去哪,目光落在他緊繃的下颌,抬手一抹眼淚,說:“你腦子裡糊了馬草嗎?這一戰我們部署了多久,你走時長安局勢又是如何,哪可能說失守就失守?送到鄭人手裡的軍報,你也聽風就是雨?”


  魏嘗自然是在臨近皇城時便看出了究竟,隻是後來沒了退路,不得不繼續向前而已,聽她這麼罵他,心裡也來了氣,一邊狠狠揚鞭一邊說:“對,我就是滿腦子馬草!一碰上你,我就蠢成林有刀!”


  薛璎噎住。


  林有刀又做錯了什麼?


  她仰頭忍淚,不說話了。魏嘗低頭看她這模樣,心裡又給擊得咣當咣當響,猛一把勒停馬,翻身而下,再把她也拽下來,拖進一旁一道深巷。


  薛璎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入了巷弄,還沒站穩就被死死抵在了磚牆上。


  魏嘗又兇又急地吻了下來。


  鋪天蓋地的男性氣息,夾雜著沙塵、草泥、鮮血的腥味,一下衝入她口鼻,叫她險些嗆噎。


  但她僅僅克制著皺了皺眉而已。


  這些味道都是他的。好聞的,不好聞的,都是鮮活的。


  他活著。還好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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