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就像話本子裡從天而降的天神,拯救了我。
日子在春天裡慢慢地流淌,我的傷漸好轉。
隻是有時做夢之時,會夢見那個血腥的夜。
夢見蕭元昭割下一顆血淋淋的頭顱,站在我和元修房間的窗外,靜靜瞧著我們。
我從夢中汗涔涔地驚醒,好在窗外沒有蕭元昭。
聽說他在勤農禮之後就去了邊疆,倒是林嬋留在了皇都,沒有一起前去。
12
秋高氣爽時,元修的身體終於好了起來,不再咳嗽,臉色也好了許多。
夜裡,我從後面抱住在燈下看書的元修的腰,將頭靠在他心髒處,聽著他的心跳:「夫君,我們歇息吧!」
元修回身看著我,燭光下的他明淨溫暖,一直是我喜歡的模樣。
他淺笑著放下書,一把將我抱起。
可還沒等我們上榻,有腳步聲急急地過來:「太子殿下,皇後娘娘出事了。」
元修立刻起身穿衣,讓我不要擔心,然後快步離去。
我也無心睡了,起床後便派人出去打聽。
很快宮裡傳來消息,皇後昨夜不知何事觸怒龍顏,北周皇帝正召集群臣商議廢後之事。
若是皇後被廢,那新後必定是容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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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容貴妃成了新後,必定會讓蕭元昭做太子。
我並不在乎誰做皇後太子,我隻擔心我這個小家。
夜裡,元修終於回來,可剛進門,他就吐血倒了下去。
隨侍說他為皇後求情,被陛下訓斥,踢了他一腳後,又責罰他跪了整整一天。
元修身體本就剛恢復,這次吐血後,他一直昏迷,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對我說:「柔嘉,走吧。」
走?是我們一起走嗎?去哪裡?
可元修沒有告訴我,他又陷入昏迷。
太醫說元修病情十分兇險,得用參榮丸續命。
可參榮丸制作極其復雜,隻有陛下才有。
我去求見陛下,陛下不見我。
皇後身邊的侍女悄悄找到我,告訴我北周隻剩一顆參榮丸,陛下剛賞賜給了蕭元昭,讓我快快去,要是被吃掉了就救不了元修了。
蕭元昭是前幾日從邊疆回來的,聽說他在那邊受了傷,回來休養。
我帶上東宮最好的治傷藥材去找他,想請求他,把參榮丸讓給元修。
13
可寧王府我進不去,寧王府的人說蕭元昭在休息,不見客。
我等不起,隻能一遍一遍地請求,多次通傳後,我終於見到了蕭元昭。
我們隔著一層竹簾,隻我與他二人。
對於他,我還是害怕的,這大半年來我常會夢見他,不是他在敲碎別人的骨頭,就是在割別人的頭顱。
這樣的夢,喝薏仁煮的水都壓不住。
房間裡是濃重的藥味,其間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血腥與一股甜膩,這味道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我立刻把帶來的藥拿了出來:「我這裡有最好的傷藥……」
「參榮丸……咳……不能給你。」他打斷我的話,帶著咳嗽。
我心中焦急:「元修病得很重,太醫說沒有參榮丸,他可能熬不過明日。」
「那若我也會死呢?」他問我。
我怔了怔,隻能說:「我這些傷藥一定可以治愈殿下的傷。」
「若我也會死了,你也要這參榮丸?」他,似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我知他這是不願給藥。
我隻能跪了下來:「求殿下看在你和元修血緣兄弟的份上,救一救他。」
蕭元昭不再說話。
也許是因為太過靜謐,那股甜膩的香味越來越清晰,我正在腦海搜尋的時候,他突然倒在了地上。
我立刻掀開竹簾進去,隻見他穿著單衣,身上汗涔涔的,左肩綁著棉布,棉布已經被血浸透。
我立刻將他扶起,大聲叫著外面的太醫。
那甜膩的香味從血裡散發出來的。
我終於想起,我的阿舅當年中南疆蠱毒時血裡也是這樣味道,味若玉堂春,會讓人像得熱症一樣痛苦,也會讓大夫誤診而錯失良機。
當時宮裡民間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最後還是阿舅招惹的那南疆女子出現,解了蠱毒。
太醫進來後便要喂蕭元昭參榮丸,我告訴他們,蕭元昭是中了蠱毒,要以血引蠱出來,參榮丸隻會催命。
太醫們並不信我,以為我是為了得到參榮丸才這樣說。
我隻好哀求地對蕭元昭說道:「你信我一次,若是你真的死了,我願以命相抵,入墓陪葬,生生世世為奴。」
他看著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似要看穿我是真情還是假意。
最終他同意了:「按她說的做。」
他還是相信了我。
我告訴太醫解毒的法子,他們立刻開始醫治,將那蠱一點點引出來。
其間蕭元昭身體依舊很熱,甚至陷入昏迷,這表示他的情況已經很兇險。
我學著當年那南疆女子的做法,讓人解開他的衣衫,用柳樹根煮的水一遍遍為他擦拭身體。
他的身體結實勻稱,有很多新舊交錯的傷疤,我聽說過他和元修一樣,很早就離開皇宮。
元修是去做質子,他是去掙軍功。
我一遍遍地在他身邊小聲請求:「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雖若他死了,參榮丸就會給元修,但我並不想真的為他陪葬,我與元修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不知在多少聲的祈求後,蕭元昭終於睜開了眼睛。
「吵死了。」他說我。
我看著他漸漸有了血色的臉,松了口氣。
雖我也不知救他是對是錯。
他是元修的勁敵,是滿心想踏平東吳的人,是曾想截殺我的人,雖然最後也救過我。
他依諾給了我參榮丸。
我緊緊握著裝著參榮丸的木盒向他道謝,他卻垂下眼眸,偏開頭不理我。
走出寧王府時,我看見夕陽正在西沉,大地同天空一片昏黃的暮色。
如同我被送來北周的那個傍晚,那時我從長途跋涉的疲憊中醒來,看見的也是這般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的暮色。
那一天,是我東吳的結束,北周的開始。
14
吃了參榮丸的元修在第二天便醒轉。
他知道是我從蕭元昭那裡拿回的參榮丸後,久久沒有說話。
北周的冬天來得很快,元修請旨去玉山溫泉休養,陛下很快就準了。
上次陛下要廢後,群臣一半支持一半反對,最後不了了之,皇後還在後位,元修也還是太子。
雖一切好像恢復了正常,但我還是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
如同我皇爺爺和父王相繼離世的那段日子,即便母妃不讓我出房間,可我還是感覺到了死亡。
此刻遠離朝堂是最好的選擇,我甚至希望再也不要回來了。
元修把定晟也帶著,我們白天在地龍燒得暖烘烘的房間讀書寫字下棋,晚上泡在溫泉裡嬉鬧。
下雪的時候,我們一起賞梅。待雪成冰的時候,我們手拉著手在冰上滑來滑去。
夜裡我和他相擁在一起,回憶過去的美好,憧憬將來的幸福。
我想要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可快要到年歲的時候,元修突然要回宮裡一趟。
「我去去就回。」他牽著馬繩對我說道。
我有些不安:「我們一起回去吧,年歲快到了,總要回去過年的。」
他笑著拂掉我發上的雪花:「定晟不會騎馬,現在又在下雪,還是等我回來接你們吧。」
他打馬跑進細細的雪裡,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留下我和定晟站在原地。
他說他會回來,可是最後啊,我都沒有等到他。
我等來的,是蕭元昭。
15
蕭元昭來的時候,大雪覆蓋了整個玉山。
我曾見過一面的元修身邊那個中年男子先闖了進來,身邊還跟著幾個身手敏捷的年輕男女。
「太子妃,屬下奉太子之命帶你們走。」男子急道。
我緊張地問他:「元修呢,他怎麼沒回來?」
「屬下稍後再解釋,現在要快離開這裡。」
我直覺事情嚴重,立刻叫來定晟準備離開。
可已經來不及了,外面的大地在震動,沉重的馬蹄聲像是要掀翻這小小的玉山。
「怎麼會來得這樣快?」中年人眼中有著不可置信,隨即拔出長劍準備反抗。
蕭元昭一身黑甲走進來,鐵盔上的紅璎紅得刺眼。
他立在雪地裡,呼吸之間是騰騰的白氣,然後他看到了我,隔著雪望了我一會兒後,大踏步地走過來。
中年人和那幾個男女上前阻攔他,但被他的人擋住,混戰在一起。
他穿過那些刀光劍影,一步步向我靠近,我一步步後退回房中,直到退無可退。
我果然不該救他的。
那時候若他死了,我也死了,元修可以好好活著的。
是我太貪心了,鑄就今天的錯。
他看了定晟一眼,定晟雖然害怕,但還是張開雙臂擋在我身前:「我們……我們是東吳皇室子弟,你若殺了我們,兩國必生戰亂。」
可他太弱小了,蕭元昭身邊的人一個提溜就把他拎了出去。
「放了我弟弟。」我拼命阻止。
蕭元昭道:「放心,不會殺他。」
門被關上,隻剩下他和我,還有透窗進來的朦朧雪光。
我雖害怕,但還是挺直了脊背:「寧王殿下,這裡是太子的別宮,你帶著人闖進來,是要謀逆麼?」
他摘掉手上的手套,上面還有暗色的血跡:「謀逆的不是我,是皇後和蕭元修。」
我心中一滯,不敢相信,可心裡又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他可能沒有說謊。
「元修呢?」
「已被廢去太子之位,在天牢。」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元修走的時候那樣平和,怎麼會是去謀逆?
待我耳邊恢復聲音的時候,我聽見蕭元昭說:「我接管了皇兄的一切,包括你,我來接你回去。」
他琥珀色的眼眸看著我,目光沉沉,如同一柄長槍將我牢牢釘住。
我搖著頭,用力推開他:「我不要你,我要去找元修。」
他輕而易舉地就扣住我,讓我動彈不得。
情急之下,我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直到口中滿是鐵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