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簡輕語一時不知該如何打破沉默,隻能站在原地等著。屋裡的燈燭燃燒著,匯聚成一滴一滴的紅淚,冰鑑散發著寒氣,即便門窗緊閉也絲毫不悶,隻是對於簡輕語來說,還是有些涼了。


她局促地站了許久,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陸遠拿著筆的手一頓,筆尖上的墨滴落在公文上,形成一團小小的墨漬。他不悅地抬起眼眸,從簡輕語進屋之後第一次看向她。


簡輕語訕訕一笑:“對、對不起……”


陸遠垂下眼眸,放下毛筆繼續翻看公文,仿佛這點小插曲從未發生過。簡輕語裹緊了身上潮乎乎的衣衫,正要站得離冰鑑遠些,就聽到陸遠淡淡開口:“一身髒汙,下去換身衣裳。”


簡輕語愣了愣,低頭才看到裙子上有些許泥點,想來是方才走路時濺上的。陸遠喜淨,即便是趕路的時候,也永遠衣衫整潔體面,最看不得的便是髒亂。


意識到自己犯了陸遠的禁忌,簡輕語忙點了點頭:“是,我這去……”


“去哪?”陸遠淡淡打斷。


簡輕語微微一怔,才想起這裡並非侯府,也不會有她的衣衫,她現下就算出去,也沒有衣裳可換……總不能跟丫鬟借一身,或者像上次一樣指望陸遠給她準備吧?


面前的人突然安靜了,陸遠長眸微動,不帶什麼情緒地開口:“左側有憩室,去換。”


還真準備了?簡輕語頓了一下:“是。”


她往左邊張望一圈,果然找到一扇和牆顏色極為相似的門,頓了頓後走過去,一推開便看到裡頭一張小床,還有一個不大的衣櫃,想來是陸遠平日休息的地方。


簡輕語走了進去,打開櫃門後隻看到兩套衣袍。


都是男裝,一看便是陸遠的衣衫……所以他是故意的?簡輕語眨了眨眼睛,想到什麼後臉上突然飛起一抹紅,半晌才猶豫地將手伸向了其中一套。


她以前隻為陸遠穿過男裝,輪到給自己穿時,發現沒那麼容易,尤其是陸遠身高腿長,他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便將手腳都捂了起來,每次要做什麼,都要特意將寬大的袖子往上捋捋,盡管已經十分耐心,還是鬧出不少響動。


書房依然極靜,憩室的窸窸窣窣聲清楚地在屋裡回蕩,直接掩蓋了蠟燭的嗶剝聲。陸遠垂眸靜坐,手中的公文停在其中一頁上已經許久,也未曾見他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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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某人從憩室中出來,陸遠眼眸動了一下,將手上的公文翻了一頁。簡輕語為難地在憩室門口停下,見他不肯看自己,咬了咬唇後攏起過長的衣衫,磨磨蹭蹭往他身邊走去,直到走到書桌一側,才鼓起勇氣喚他一聲:“培之。”


聽慣了她叫自己大人,乍一聽她直呼名諱,陸遠的手指動了一下,好半晌才扭頭看向她,當看到她身上的衣衫後,眼神猛地暗了下來:“……為何穿成這樣?”


簡輕語愣了愣:“不、不是你讓我穿的嗎?”


陸遠沉默地看著她,無聲反駁了她的話,簡輕語頓時緊張:“難道另一套才是給我的?可那件是飛魚服,我不敢穿……”說完頓了頓,有些猶豫地試探,“這套不好看嗎?”


她是為了配合陸遠‘變態’的愛好,才忍著羞穿了他的衣衫,若是不好看,豈不是敗了他的興致,讓他們本就緊繃的關系雪上加霜?


一想到陸遠會因此生厭,簡輕語便愈發局促起來。


書房燭火昏黃,她一身過於松垮的衣衫站在燈下,暗色的錦袍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一雙黑亮的眼眸如狐狸一般勾人。她的發髻因為換衣裳散了,此刻被她用一根簪子簡單地挽在腦後,整個人慵懶又羞澀,像池子裡被雨淋過還未盛開的荷花。


不好看嗎?怎麼會。


陸遠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別過臉去,視線重新落在手中的公文上:“磨墨。”


簡輕語怔愣一瞬,回過神後忙應了一聲,挽起袖子到桌後站定,拿著墨石仔細地磨了起來,一邊磨還一邊在心裡遺憾——


果然是不合他胃口,早知道方才就大膽一些,直接穿那套飛魚服了,說不定他胃口大開,直接就不跟她計較了。


簡輕語想著想著,忍不住嘆了聲氣。陸遠耳朵微動,唇角浮起一點不明顯的弧度。


簡輕語隻顧著遺憾,並未注意到他的眉眼已經和緩,直到砚臺裡的墨都要溢出來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陸遠似乎一次墨都沒用過。


她心頭一動,抬頭看向他,隻見他還維持方才的姿勢,手裡的公文還是她剛出來時翻的那頁。


……上面統共就三十幾個字,就算看得再慢,也該看完了吧?簡輕語眼眸眯了眯,突然將墨石放下,用帕子淨了淨手後,試探地扶上了他的肩膀:“培之,太晚了,休息吧。”


陸遠不語,卻放下了手中公文。


簡輕語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臉頰也飛起一抹淡淡的紅,見陸遠沒了別的反應,便又開口說了句:“我為你寬衣,伺候你就寢吧。”


“你是誰?”陸遠總算有了反應,隻是看向她時眼神冷淡,像看一個陌生人。


簡輕語被他的眼神驚得將手收了回來,一時間不敢輕易回答。


陸遠見她不說話,眼神逐漸冷凝,面無表情地起身便要離開。


簡輕語一驚,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半晌小聲回答:“我是……喃喃,是、是你的女人。”


“想清楚了再答。”陸遠垂眸看向她。


簡輕語喉嚨動了動,啞聲開口:“培之,我知錯了,以後一定會乖。”


說罷,她攬住陸遠的脖頸,主動吻了上去。淺淡的香味柔軟地朝他襲來,陸遠安靜地站著,任由她掛在自己身上,將全部的重量都倚過來,不推開,也不配合。


“我真的錯了,以為自己回了京,成了侯府的大小姐,便開始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竟連你也敢頂撞,培之,都是我的錯,我已經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代價,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嗎?”和上次一樣,她將重點歪向了別處,將她的背叛從蓄謀已久變成了一時衝動。


而陸遠隻是垂眸看著她,並未反駁她的華語。


簡輕語費力地攀著他,小心翼翼地在他唇邊輾轉,卻始終得不到想要的回應,於是眼底盈淚,楚楚可憐地對他示弱:“培之,你還在生氣嗎?”


陸遠眼神晦暗,周身彌漫著危險的氣息,明明已經情動,卻還是隻淡漠地看著她:“不該生氣?”


“……該,”簡輕語心裡一虛,默默松開了抱他的手,“那現在怎麼辦,你要罰我嗎?”


陸遠聞言,眼底閃過一絲嘲諷:“詔獄八十七種刑罰,你覺得自己受得了哪種?”


簡輕語脖子縮了縮,可憐地看著他:“哪一種都受不了,我膝蓋還疼著呢,不能受刑了。”


陸遠眉頭微蹙:“南山寺受的傷?”


“嗯,還沒好全,”簡輕語說著,看到他眼底的不悅,頓時又撲進了他懷中,“好像又疼了,培之救我。”


說著又疼了,語調卻比先前輕松得多,顯然是裝的。陸遠冷笑一聲:“沒臉沒皮。”


今日不把他哄好,明日就要被人踩在腳下,被陸遠一人欺負,總好過被外頭千萬人欺負。簡輕語想著,索性豁出去了,抱著他的腰一本正經地討饒:“培之,我真的知錯了。”


“是知錯,還是走投無路,你心裡清楚,對我是恨是愛,你心裡也清楚。”陸遠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向憩室走去。


簡輕語被他看得周身一涼,咬著唇跟了進去,然後就注意到床邊的桌櫃中,似乎放著一套女子的衣裙。


她:“……”難怪陸遠方才會問她為什麼穿成這樣。


簡輕語頓時臊得臉紅,匆匆別開臉假裝沒發現衣裙,小步跑著來到陸遠面前。


見陸遠沒有趕她走,便鼓起勇氣上前,溫順地為他寬衣。陸遠安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眸叫人看不出情緒,簡輕語猜不透他在想什麼,索性也不猜了,待他躺下後便去吹熄燭火,然後摸著黑回到憩室,在他身側躺下。


憩室的床很窄,一個人用正好,多出一人後便顯得擁擠了。簡輕語卻覺得很合適,躺下後直接鑽進了他的懷中,察覺到他要推開自己忙小聲道:“要掉下去了。”


陸遠冷漠:“那又如何?”


簡輕語撇了撇嘴,八爪魚一般纏緊了他:“大人一個人睡會孤單的。”


陸遠冷嗤一聲,倒沒有再推開她,沉穩均勻的呼吸仿佛已經睡著。


然而睡沒睡著,簡輕語比誰都清楚,畢竟貼得這樣緊,什麼反應能瞞得過她?


憩室裡靜悄悄的,連兩個人呼吸交融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簡輕語已經許久沒有像這樣離他這般近,不論是對他雪木一般凌冽的氣息,還是對他溫度過高的堅實懷抱,都十分地不適應。


但她很好地掩飾了這種不適應,在冷靜片刻後,小手攀上了他的脖子。


陸遠警告:“簡喃喃。”


每次他生氣,都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叫自己,每次簡輕語都會收斂許多,但這次非但沒有,反而變得愈發膽大,竟敢直接將手伸進了被子,陸遠猛地繃緊了身體。


“你越來越放肆。”陸遠啞著嗓子警告。


黑暗中,簡輕語偷偷揚起唇角,趁他不注意在他心口印上一吻:“喃喃隻對陸大人放肆。”


她還從未在床上叫過他陸大人,就像是獵物對獵人不自量力的挑釁,下一瞬,憩室中響起布帛撕裂的聲音,簡輕語隻覺身上一涼,接著手腕被扣在了床單上。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雨點從小到大,攜裹著大風朝大地侵襲,花圃裡的月季在風雨中飄搖,很快花瓣便被打落進泥裡,與泥水糾纏融合,最後變得軟爛一片。


簡輕語迷迷糊糊間,聽到陸遠啞聲質問:“相親宴還辦嗎?”


“……不。”她就知道他還在介意此事。


“還找別的男人嗎?”陸遠又問。


簡輕語眼角泛紅,隻覺得眼前一切在與當初的夢境重合,於是哽咽著回答:“不找。”


“你是誰的?”


“你的。”


“誰的?”


“你的……”


簡輕語被斷斷續續地問了許多遍,一開始還能強打精神回答,後來就幹脆隻顧著哭了,然而盡管她一直在掉眼淚,這次陸遠也沒有像趕路時那般,輕易就放過她。


她被折騰了大半夜,臨近天亮時,聽到陸遠用近乎冷酷的聲音道:“你是我買來的,即便我日後厭倦了,也不準找別的男人。”


……這人可真是霸道,隻準自己買賣人口,卻不準她贖身。簡輕語輕哼一聲,眼角還噙著淚,人卻再次鑽進了他的懷裡。


憩室的床窄,且硬,有助於和好,卻影響休息。簡輕語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睡得都快昏死過去時,還在因為床板不舒服而皺眉,好在這種情況持續不久,她便感覺自己被被子卷了起來。


當泛著潮氣的涼風吹到臉上,簡輕語勉強睜開眼睛,昏昏沉沉地隻能看到陸遠的下巴,她遲鈍許久,才意識到陸遠正抱著自己走在府邸中。


“……你要把我扔出去嗎?”她聲音沙啞地問。


陸遠似乎沒想到她會醒,停頓一瞬後冷淡道:“嗯。”


“好狠的心,”簡輕語看著他鋒利的下颌線,“用完就扔,負心漢。”


說罷,她重新閉上眼睛:“父親說,等早朝之後要去跟禮部尚書道歉。”


“所以?”陸遠的聲音涼了一分。


簡輕語聽出他的不悅,遲疑一瞬後開口:“此事因我而起……”


“因你而起的又何止此事,”陸遠眉眼徹底冷峻,“簡輕語,不要跟我談條件,當初你執意斷絕關系時我便說過,再回來,便不會再是往日光景。”


簡輕語心尖一顫,身上因為薄被包裹生出的汗意,此刻被涼風一吹突然發冷。她真是累昏頭了,竟然覺得親昵一場之後,便可以直接跟他提這些。


園子裡驀地安靜下來,打落的花瓣和泥水混在地上,發出幽幽的香味。陸遠說完遲遲沒等到簡輕語的回應,周身的氣壓愈發低了,簡輕語察覺到他的情緒,默默縮了縮脖子,更加不敢說話了。


轉眼便從書房移到了寢房,床鋪驀地大了起來,簡輕語主動到靠牆的位置躺下。陸遠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一言不發地躺下了,兩個人之間隔出了一條河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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