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陽卡了一瞬,被簡輕語暗示之後才回神:“……就是此處。”
簡輕語默默松一口氣。
“姑娘,此處便是公主亭,既然路已帶到,卑職就告辭了。”季陽頗為心虛無視簡輕語幽怨的眼神,強行結束對話轉身,走的時候背影高大威風,步伐虎虎生威,像極了主動帶路的好人。
簡輕語在心裡罵了他一萬句,可也知道兩人同行會招懷疑,現下分開告辭才是最好的處理方法,所以隻能等季陽走遠後,才垂著眼眸對孫貴妃又行了一禮:“小女不知貴妃娘娘在此,驚擾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小女這就離開。”
“慢著,”一直沒說話的周音兒輕嗤一聲,扭頭對孫貴妃道,“姑母,這位便是寧昌侯府剛回京的大小姐,簡輕語,侄女先前同您提起過的。”
她與周音兒就見過一次,還彼此有了恩怨,她提自己時能有什麼好話。簡輕語聞言心道不妙,後背出了一層汗意。
果然,孫貴妃聽完若有所思地看向簡輕語,半晌不急不緩地開口:“走上前來。”
簡輕語隻好默默走到亭前。
孫貴妃打量她許久,豔紅的唇勾起一點弧度:“果然生得極好,難怪連季陽都要為你帶路。”
簡輕語察覺到她話裡的輕視,但也隻能抿了抿唇解釋:“是季大人心好。”
“奇怪了,我與那季陽也算舊相識,怎麼不知他還是個好心的?”一個滿身琳琅的小姑娘捂著嘴笑。
立刻有一人接腔:“誰叫你生得不如簡大小姐貌美,自然看不到季大人好心之處了。”
這些女子大多與孫貴妃沾親帶故,相處明顯不算拘謹,聽到這句話後頓時笑作一團。
簡輕語垂著眼眸,藏在寬袖中的手默默攥緊,面上卻不顯半分。
周音兒斜睨她一眼,挽著孫貴妃的胳膊撒嬌:“姑母,侄女也想生得如簡大小姐一樣美貌,這樣便能看到旁人的好心了。”
“你是本宮放在心尖上疼大的,自幼便是金尊玉貴什麼都有了,何須靠容貌得那一點好處,”孫貴妃握住她的手溫和道,“與其想這些,不如將心思放在正途上,免得給爹娘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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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女又不是某些人,才不會給爹娘丟臉。”周音兒笑著看向簡輕語。
簡輕語聽著她們指桑罵槐,心想原來即便是宮裡的貴妃,長舌起來與漠北賣燒餅的婦人也沒什麼區別。
孫貴妃也看過去,想起什麼後含笑問:“說起來,你是隨母親在漠北長大?”
“是。”簡輕語應聲。
孫貴妃微微頷首:“難怪,畢竟是荒蠻之地……”
簡輕語左耳進右耳出,等到合適的時機後立刻道:“小女還有事,可否先行告退?”
“急什麼,不想同本宮聊天?”孫貴妃掃了她一眼。
簡輕語垂眸:“小女不敢。”
“那便再說說話,京都都是些守規矩的姑娘,說起話來沒什麼樂趣,難得遇見個不一樣的,本宮也是好奇得緊呢。”孫貴妃說完,其他人又是一陣哄笑。
周音兒正要再說什麼,突然傳來一聲溫潤的男聲:“此處這般熱鬧,可是孤錯過什麼了?”
聽到聲音,所有人都是一停頓,簡輕語扭頭看過去,看到熟人後愣了愣,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到亭中人對他行禮:“參見二殿下。”
聽到眾人對他的稱呼,簡輕語猛然睜大眼睛。
褚禎笑盈盈地對孫貴妃行了一禮:“娘娘。”
“二殿下怎麼來了?”孫貴妃含笑問。
褚禎溫和回答:“兒臣方才去見了父皇,剛從主殿出來。”
“哦?聖上已經醒了?”孫貴妃抬頭。
褚禎笑笑:“方才就醒了,還說想見娘娘。”
孫貴妃聞言含笑站了起來,周音兒急忙扶住她,“本宮回去瞧瞧。”
說著話,孫貴妃便離開了,方才還聚在亭中的人也跟著散去,很快便隻剩下褚禎和簡輕語二人。褚禎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眉眼中滿是關切:“簡姑娘,你還好嗎?”
簡輕語頓了頓,朝他行禮:“參見二殿下。”
“你我之間就不必拘禮了,”褚禎虛扶一把,待她站穩後笑道,“畢竟你是孤的救命恩人,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還真是巧。”
他剛從主殿出來,聽到動靜後往這邊掃了一眼,結果就看到了熟悉的背影。雖然隻見過兩次,可他依然一眼就認出了,走近後果然聽到了她的聲音。
也幸好較為巧合,他才能及時出現,免她遭受更多侮辱。想起方才孫貴妃的言語侮辱,褚禎抿了抿唇,想安慰又不知該從何安慰。
簡輕語隻是略顯緊張,倒沒有別的情緒:“確實是巧,沒想到您竟然是……多謝殿下出手相救。”
“你救我我救你,都是應該的……你也別怪孫貴妃,她以前不喜歡簡慢聲,這次估計是恨屋及烏了,”褚禎安慰兩句,見她不像傷心,頓時松一口氣,說罷突然想起什麼,從荷包裡掏出一枚碎銀,鄭重地奉上,“簡姑娘,診金。”
簡輕語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事,頓時一陣尷尬:“殿下說笑了……”先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還好,現下已經知道了,她如何敢要。
“拿著吧,這可是孤花了大價錢換來的,亦是姑娘應得的。”褚禎說著,將銀子遞得更前了一些。
簡輕語不知道一塊碎銀為何還要花大價錢,聞言隻是遲疑:“可殿下方才也救了小女,算是扯平了……吧。”
“你當真要與我計較這般清楚?”褚禎板起臉。
簡輕語立刻接過碎銀:“多謝殿下。”
褚禎沒想到她會變得這麼快,頓時繃不住笑了一聲。簡輕語愈發尷尬,訕訕一笑將碎銀裝進荷包,荷包裡頓時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看來簡姑娘的荷包很豐厚啊。”褚禎失笑。
簡輕語被取笑得臉頰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裡面是塊玉佩,沒別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她太局促,也可能是因為少了一層面紗擋在二人中間,褚禎竟也跟著生出些緊張,莫名其妙地解釋一句:“孤隻是打趣,並非笑話你。”
“……小女明白。”簡輕語乖順地點了點頭,然後便不說話了。
褚禎遇見熟人甚為高興,本還想與她多聊兩句,但見她神情拘謹,便知道自己的身份給了她太大壓力,沉默一瞬後緩緩開口:“孤還有事,隻能請姑娘自便了。”
“小女恭送殿下。”簡輕語低眉。
褚禎不自在地點了點頭,臨走又忍不住回頭:“你……”
簡輕語疑惑地看向他。
“……你那還有藥嗎?”他冒出這麼一句。
簡輕語愣了愣,接著遲疑地點了點頭:“還有。”
“那能再給孤一些嗎?”褚禎覺得自己簡直在犯傻,可見她認真聽自己說話,還是忍不住道,“孤難得遇見這樣的好藥,隻想多存一些,姑娘不會怪孤太貪心吧?”
“當然不會,”簡輕語忙擺擺手,聽到他認可自己的醫術,頓時沒有那麼局促了,“隻是我帶來的全都給殿下了,殿下若是不著急,就再等一段時日,我會盡快制好的。”
“如此,就勞煩姑娘了。”
褚禎說完,溫和地笑笑:“希望姑娘到時候也要收孤的診金。”
“……是。”簡輕語微微頷首。
她答應完,周遭便靜了下來,褚禎再沒有話可說,隻能笑笑轉身離開。
簡輕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四周徹底安靜,她獨自一人靜站在公主亭前,仿佛隔絕於行宮之外,與此處一切都沒了關系。她垂著眼眸,看石板路上的螞蟻爬動,指尖掐著手心沉默不語。
螞蟻背著比自己身子還大的糕點碎屑,拼命地從一塊石板往另一塊石板爬,試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螞蟻洞裡。簡輕語看了許久,最後蹲到地上,輕輕捏起它直接送到了終點。
行宮的環境較為潮湿,石板與石板的縫隙中都長滿青苔,到處都能看見努力爬行的螞蟻,簡輕語耐心地一隻一隻搬運,蹲得腳都快麻了。
陸遠趕過來時,便看到她蹲在地上蜷成小小一隻,眉頭頓時蹙了起來。
跟著陸遠跑來的季陽探頭看了眼,一臉懷疑地開口:“我等了她半天都沒見人,還以為出什麼事了,結果是在這裡玩泥巴?”
他聲音很大,簡輕語輕易便聽到了,抬頭看到他和陸遠後頓了頓,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沒有玩泥巴,我是在幫螞蟻搬家。”
季陽無語:“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玩泥巴之前不能先跟我說一聲嗎?我還以為你被孫貴妃為難了,特意繞過這裡去找大人,你知不知道大人是從……”
“季陽。”陸遠冷淡開口,“先下去。”
“……是。”季陽惡狠狠地瞪簡輕語一眼,板著臉轉身離開了。
簡輕語抿了抿唇,小心地看向陸遠:“耽誤你的事了嗎?”
陸遠盯著她看了半晌,最後緩步走到她面前:“起來。”
“……我腳麻了。”簡輕語小聲道,蹲在原地動不了。
陸遠朝她伸出手,簡輕語頓了頓,下意識抬手去扶,可手伸到半空的時候,她才看到自己指尖沾滿了泥,指甲縫裡更是有一層淺淺的綠,像是青苔染上的。
簡輕語尷尬一笑,便要將手縮回來藏進袖子,結果剛退一寸,便被陸遠的大手整個包裹住,直接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走進公主亭後坐下,將她安置在自己的腿上。
光天化日的,簡輕語怕被人看到,他一坐下她便要起來,卻被陸遠強行按了回來,下一瞬,一件寬大的外袍兜頭將她罩住,直接整個人都裹進了黑暗中。
簡輕語眼底閃過一絲茫然,還未開口說話,就聽到陸遠問:“為何玩螞蟻?”
他的聲音本是冷清的,但被衣料過濾之後,便突然少了一分冷意。
聽到他的問題,簡輕語靜了許久才開口:“……就是覺得它們挺可憐的。”
陸遠聞言沉默片刻,再開口聲音就沉了下來:“為何可憐?”
簡輕語不說話了。
為何可憐呢?大約是因為已經為了活著那般努力了,卻依然脆弱得要命,誰都能斷了它的性命。
方才的她,就像這螞蟻一般,孫貴妃隻要願意,便能一腳踩死她,而她身為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連句硬氣的話都說不出。
生氣嗎?也沒有,認清了身份上的差距,有些事也不難以接受。不生氣嗎?又怎會不生氣,她們一群人踩著她的傷口取樂,字字句句侮辱她沒有教養,即便她有足夠的忍耐力,也不可能不生氣。
可生氣又能怎樣,她能拿周音兒如何,又能拿孫貴妃如何?氣過之後還不是要為魚肉任人宰割,面對她們身份上的碾壓,半點都反抗不得。
處在衣袍構建的黑暗中,情緒忍不住要失控,簡輕語咬緊了嘴唇,默默提醒自己這裡不是漠北,不是她可以放肆的地方,她必須要聽話懂事,才能活下去,才能完成母親遺願。
陸遠察覺到懷中的人越來越緊繃,眼底閃過一絲冷意,說出的話卻意外的溫柔:“說說,受什麼欺負了。”
簡輕語攥緊了拳頭,依然沉默著不說話。
陸遠等了許久都沒等來答案,蹙了蹙眉頭妥協:“既然不想說,那哭給我聽。”
“為何要哭?”簡輕語小聲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