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崔枝一見到她,就坦白她知情的情況,崔桃還以為是自己之前誤會她了。但經過剛才一番聊天,崔桃還是發現有三處疑點:
一、她查過安平地界的地圖,蒼巖山位處郊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名女子若帶著不少錢財首飾想從那裡離開,必要有馬車接應才行。
崔枝去過蒼巖山很多次,必然該了解蒼巖山的位置情況。既說為了姐妹,幫忙出謀劃策,竟然一點都不考慮到馬車接應的問題,甚至連問都不曾問過,實屬奇怪。
二、她一個弱女子說要去闖江湖便闖江湖了?江湖在哪兒可知道?若沒個人助力,幫忙指引一下,她眼前隻是一片茫然,何來什麼志向去闖江湖?崔家是名門,閨中女兒不可能隨便接觸到江湖人,除非有內部人引薦。這個離家理由存疑,有待進一步徹查清楚。
三、呂公弼有怪癖。瞧呂公弼如今對她一副‘你就是負心女活該死’的態度,太過理直氣壯,顯然不像是他有錯不佔理的樣子。當然,也不排除他就是自私的情況。但這一條真假與否,一會兒就可以試試了。
崔桃心中思慮得飛快,但面上半點不顯,不忘笑著點頭應和崔枝,又語重心長地囑咐崔枝,還是以她為前車之鑑,謹慎考慮婚事的問題。
“做姑子可沒你想的那樣自在,一如我當初闖江湖,大概覺得會多麼恣意不羈吧。可你瞧瞧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麼好?”
崔枝立刻點頭應和,“七姐說得有理,我會好生想想。”
崔桃隨之又加了疑點四。這崔枝想出家做尼姑的決心三年前就有,若真如她所言受原生家庭影響比較深,豈能別人隨便勸一句她就能聽得?可瞧她剛才應得幹脆,一點反感或異常的表情都沒有。八成她想做尼姑的說法隻是個幌子而已,至於這其中的緣故,也歸於待查。
“對了,我瞧七姐如今這般,倒不太像是坐牢的囚犯。可是呂相公跟開封府打了招呼,令他們優待於你?”
崔枝跟呂公孺並不太熟,畢竟男女有別,呂公孺也沒跟她說太多,所以她隻能直接跟崔桃打聽了。
崔桃搖了搖頭,隻是單純否認,並未特別說明。她還不太想讓崔枝現在知道她有多少能耐。
“前些日子三叔從汴京回家,好一頓撒火,說你在開封府坐牢上癮了,竟不肯隨他回來,罵你丟盡了崔家的臉,還說要跟你斷絕父女關系。後來還是三嬸怒了,讓三叔要麼拿刀殺了她,要麼跟她和離,否則不許再提,三叔才就此作罷了。”
聽崔枝提及自己的母親,崔桃愧歉地垂下眼眸,“當初是我任性,對不起他們。”
不管當初出於什麼原因,她都讓家裡人傷心了。
時隔三年,最難熬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在沒弄清事實真相前,在沒能以無罪之身離開開封府之前,崔桃不便回到崔家。因為這樣做,不僅會讓關心她的人蒙羞,再次受到刺激;同時她自身也很難保,族裡的長老們一立規矩講家法,她無從應對,因為私刑遠比公刑可怕得多,父殺子不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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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崔桃沒選擇去見母親,隻是讓呂公孺捎了一句讓她安心的話給她。隻願母親會理解她,可以挺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崔桃還欲再問崔枝幾句,‘當’的一聲,門突然被踹開了。
一陣風掃進來,摻雜著淡淡的蘭香。
呂公弼著一襲青衣,直衝進屋,冷飕飕的目光立刻掃過崔桃和崔枝。
崔枝嚇得站起身,低著頭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隻是禮貌地喊了聲:“寶臣表兄。”
崔桃則拿起桌上的荷葉糕送嘴裡咬一口,剛剛跟崔枝聊天的時候,她便聞到這荷葉糕散著清甜的香味兒有點忍不住。
呂公弼目光長久地停滯在崔桃身上,還有她那張吃個不停的嘴上。
屋裡的氣壓很明顯因呂公弼而壓低,崔枝有點怕,忙去揪崔桃的衣袖,讓她別吃了。再吃,隻怕她二表兄會放冷箭把她們倆都弄死。
崔桃岿然不動,猶如舉著一顆寶石一般,呵護著手裡的荷葉糕,
“糯米、蜜棗、蓮子、芡實、山藥、核桃、白扁豆、葡萄幹,蒸熟後用糖和玫瑰醬拌勻,再均勻分幾份兒,用焯過水的新鮮荷葉裡包好,上鍋蒸,隻需須臾的工夫,玫瑰醬香和荷葉清香便會隨著糖的融化,美妙融合地在一起,如此便有了這等清甜美味的荷葉糕。”
“崔桃品評完,便把手裡託著的那塊荷葉糕整個送進嘴裡,吃得一臉高興。
呂公弼氣得無以復加,直接喊了崔桃的大名。
“有美味在此,為何不去吃它,偏要跟我這個‘在你眼裡就是下賤囚犯該死’的人生氣?”崔桃猛然抬眸,對上呂公弼的眼睛。
呂公弼嗤笑,眼裡仿佛有萬年不化的寒冰,“跟你生氣?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你诓稚卿為你跑腿,假借我母親的名義把崔九娘請來見面,哪一樁不跟我呂家有關?真想不到你做了囚犯,竟也難安分守己。”
“那是,本性如此。畢竟當初為了不跟如此才貌雙全的二表兄成親,我都敢離家出走。這會兒坐牢了,都破罐子破摔了,還怕什麼?”崔桃臉皮厚地應承。
呂公弼雙眸迸射的冷光狠狠地扎在崔桃的身上,他隨即重吸一口氣,把雙手背在了身後。
如果崔桃沒猜錯的話,此刻他的手應該正緊握著拳,恨不得想打死她。
身側的崔枝身子已經開始哆嗦了。呂公弼這般氣勢冷厲的人,於一般人來說,的確扛不住。但不巧了,她不是一般人。
這哥們就是使出‘持久凍力,冷酷到底’級別的制冷技術,對崔桃而言也是屁用沒有。
崔桃不懼威脅的淡定反應,令盛怒之下的呂公弼,竟頗有幾分無力之感。特別是她剛才說話的話,像魔咒一樣一直在他腦海裡徘徊,片刻工夫,呂公弼的唇色竟有幾分變白了。
這時韓琦、呂公孺等人都因聽到動靜,急忙趕了過來。
呂公孺一見自家二哥來了,怕得趕緊悄悄撤退,想就此跑了。
“給我站住!”
呂公孺立刻繃直身子,不敢亂動了,然後訕笑著對呂公弼解釋,他隻是在配合開封府辦案。
“作為大宋的臣子,府衙要求我配合辦案,我自然該配合的,對不對韓推官?”呂公孺立刻倒戈立場,把責任往韓琦身上推。
韓琦‘嗯’的應承一聲,不想呂公孺因此難做。
呂公弼犀利的目光便移到韓琦身上,韓琦溫笑如故,成了屋子裡第二個不懼於呂公弼氣勢的人。
這廂呂公弼對韓琦的問責之言還未出口,那廂崔桃突然發話了。
“我已經不知道我當年到底因為什麼緣故離家,但事實如果真如九娘所言那般,我跟你說聲抱歉。雖然你我並未定親,我從沒耽誤過你什麼。”
崔桃這一番假大度的話,不僅把崔枝給賣了,讓人好奇她到底說過什麼;還順便譏諷了呂公弼的憤怒行為有點反應過激。
屋內霎時間全安靜了,大家都在細品崔桃的話。
韓琦笑意直接加深,目光落在崔枝身上。
呂公弼早就盯著崔枝看了。
崔枝焦急地跺腳,打眼色給崔桃,埋怨她怎麼把她給賣了。
“原話是我說的,她不過是轉述給我聽,跟她沒關系。以前我可能不懂事又或膽小,話沒說明白就走了,現在便把話跟二表兄說明白。大家清清楚楚,免得再有誤會,再有怨念,非盼著對方死。”
崔桃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用特別受傷和失望的眼神看一眼呂公弼,便端起桌上的荷葉糕走到韓琦跟前,表示他們可以離開了。
幾人出了八仙樓,誰都沒騎馬,各自牽著各自馬在御街上走著。
起初誰都沒說話,後來走在後頭的王釗和李遠就開始小聲嘀咕起來。
“好在還有崔九娘惦記她,家裡總算有個可以的親戚。”李遠挺為崔桃忿不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音量沒控制住,稍大了些。
前頭的韓琦聽到了,崔桃自然也聽到了。
“可是如此?”韓琦問崔桃。
崔桃便把她之前跟崔枝單獨說過的那些話都轉述給韓琦,問韓琦覺得如何。她很想知道是否是自己主觀臆斷了,以韓琦這樣的旁觀者角度來看,不知崔枝是否還有問題。
韓琦薄唇微微抿起:“你倒是可憐。”
“我可憐,你笑什麼?”答案在意料之中,崔桃卻不滿韓琦的態度。
“這麼可憐,還不忘捧著吃食出來,可見你自有知足的地方,這就很好了。”韓琦收回看向崔桃的目光,目視著前方,“何必求全,求全傷人傷己。”
崔桃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有什麼事是完美的,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憾。一味地求全,去追求完美,不僅會讓自己疲憊不堪,也可能會讓別人覺得很累。
“行吧,我有好吃的就行了。”崔桃拿起一塊荷葉糕塞嘴裡,接著又塞了一塊,鼓起的兩腮像極了吃東西的松鼠。
韓琦見她此般,又輕笑一聲。
日落餘暉映照在幾人身上,把每個人和每匹馬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很長。
……
八仙樓,三號雅間內。
呂公弼負手站在崔枝面前,呂公孺則遠遠地靠著窗邊站著,靜默瞧著倆人,不敢吭一聲。
“她當年說了我什麼?”
“沒、沒什麼。”崔枝忙道。
呂公弼卻並無放過崔枝的意思,死盯著她。
崔枝動了動眼珠兒,磕磕巴巴道:“她、她說過……你有怪癖……很嚇人,三叔卻堅持要結成親事,她很害怕,才要離家出走,去闖蕩江湖。”
呂公弼本在盛怒之中,拳頭緊握在身後,怒火隨時都可能會決堤爆發。但當她聽到崔枝這番話後,怒氣頹然消減,眼神瞬間多了幾分狐疑。
“她說我有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