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鞋底粘著黑泥,不過黑泥表面還粘有一層灰白色的東西,崔桃用竹片小心刮下來後,仔細分辨發現很像是香灰。又發現少年的手上沾染的紅色,不止有血漬,指腹上還有朱砂殘留,因為比起血跡,朱砂並不會輕易擦洗掉。
崔桃隨即將這些驗查結果告知了韓琦。
“可以拿死者的畫像去汴京內的各處道觀詢問一下,死者生前很可能去過道觀。”
此時正有幾名衙役跟著王釗一道在聽韓琦差遣。其中有兩名衙役,正是之前跟劉仵作交好過的,他們私下裡附和過劉仵作的話,也說過崔桃壞話。這會兒聽了崔桃重新驗屍的結果,居然能鎖定死者活動的範圍,都十分驚訝。同樣是驗屍,劉仵作驗不出來的東西,人家卻能驗出來。
鞋底的香灰,手指上的朱砂……劉仵作自己不行,卻惡意揣度人家行的是靠出賣色相,害得他們這些不明情況的人,仗著多年的交情就胡亂信了他!此刻真真覺得羞臊得慌,臉疼,特別疼!
韓琦看了一眼那兩名把頭低得極深的衙役,便吩咐他們二人負責詢問,若得不出結果,便不準回開封府。
倆衙役忙應承,麻利地去了。
王釗瞧那二人一眼,哼了一聲,“最好能查問出結果來,不然這兩個沒用的東西,開封府可留不起了。”
崔桃自然知道王釗這是在替她抱不平,那倆衙役原本是聽憑王判官那邊差遣的,也不知何時王釗把人討了過來。短時間內,這倆衙役怕是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韓推官何故告訴萍兒,讓我們要擇日去一趟長垣縣?”這事兒還沒搞清楚,崔桃得問個明白。
聽到崔桃提及萍兒,韓琦微蹙起眉頭,“十具焦屍的案子沒有眉目,死亡的地點離長垣縣最近,便去那裡探探消息,看看是否有線索。”
崔桃點點頭,曉得韓琦是覺得從各縣府衙官方得不到消息,便打算轉暗處從百姓之中打聽消息。
“你和王四娘去。”韓琦補充道。
崔桃愣了下,“萍兒也可以的,別看她愛哭,會武的,應付一般人足以。”
韓琦品了口茶,沒說話。
崔桃笑著問韓琦可嘗過她改良的酥黃獨沒有,比起方廚娘的如何。
Advertisement
韓琦睨一眼崔桃,意思她有話就說,不必拐彎抹角。
“萍兒就是膽小,怕韓推官罷了。下次有什麼東西我不讓她送,我親自送。這次去長垣縣,韓推官若把她單獨留在開封府,她說不定又會多思多想,哭腫了眼。”鑑於萍兒月事未完的狀況,崔桃覺得還是帶上她比較省麻煩。
韓琦側首放下手上的茶碗,沒再說話,算是默許了崔桃的提議。
“韓推官真不用跟她一般見識,她是那種花落了都可能會感傷要哭的性子,沒緣由的,下次嫌煩直接把人打發了就是。”
崔桃說這話的意思是告訴韓琦,下次萍兒哭的時候別不知聲,靠著萍兒自己去悟‘該退下了’那是不可能的,她哭起來的時候可沒有什麼悟性,也感受不到四周的氛圍,完全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裡。結果就兩敗俱傷了,萍兒哭得怕怕地不敢走,韓琦聽哭聲沒由來地煩躁。
“查到了!”
剛奉命去調查的衙役之一,氣喘籲籲地跑回來。
衙役告知韓琦,他們可巧就在距離開封府最近的雲水觀,找到了認識死者的人。說到這裡,衙役禁不住用崇拜地目光看一眼崔桃。若非她驗屍得到這些信息,判斷精準,他們現在肯定不會這麼快就確認死者的身份。
隨後不久,另一名衙役就將所有認識死者的人帶了進來,一共五個人,三男二女,都是衣衫破舊,面黃肌瘦,進來的時候表情都怕怕的,互相依偎在一起。他們大的年紀在十四五歲左右,倆女孩年紀小一些,在十一二歲上下,其中有一名叫秦婉兒的女孩,白淨清秀,模樣倒是可人。
在衙役的引導下,五名孩子跪下給韓琦行禮。
崔桃拿畫像確認一遍之後,隻帶著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少年,名喚鄧兆,去屍房認屍。崔桃也隻給他看了臉,連脖子上的傷口都注意遮掩沒有露出。
鄧兆看了之後,嚇得差點沒站穩,然後就跑到屍房外頭,腿軟地靠在牆邊哭起來。
隨後崔桃就從鄧兆的口中了解到,死者叫萬中,是他們的老大。他們都是福田院流民的孩子,平日裡闲來無事,就會聚在一起去道觀寺廟等善人多的地方尋施舍,弄點額外的吃食填肚。因為他們若僅憑父母在福田院幹活掙那點錢吃飯穿衣,根本吃不飽,又都是正長身體的時候,實在餓得很。
回到側堂後,崔桃將萬中自盡的匕首拿給幾個孩子瞧,問他們可知這匕首的來歷。
“這好像是他的!”鄧兆仔細看著匕首,驚嘆道。
秦婉兒看著匕首瞪大眼,神色恍惚。
“他是誰?”王釗忙問,又囑咐他們不必害怕,如實交代情況即可。
幾個孩子還是緊緊湊在一起,一臉害怕的樣子。
崔桃就看向鄧兆,用鼓勵的眼神示意他來講。
“婉兒的父親死的冤枉,老大一直很護著婉兒,他便跟婉兒承諾,等他將來出息了,一定會幫婉兒為父昭雪。雲水觀的道長最心善大方,總會舍些粥飯給我們,所以我們常會留在雲水觀闲玩兒。
前些日子在雲水觀,我們遇見一位錦衣少年,穿得一身貴氣,欲戲弄婉兒。老大便跟他起了爭執。他聽說老大要為婉兒父親昭雪,便嘲笑他,還說瞧他那樣,連去開封府門口喊冤的膽量都沒有。老大不服氣,便跟他打起來。誰知那少年有許多家僕,上手便將我們都擒住了。”
鄧兆隨即告訴崔桃,他們那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少年竟是刑部尚書之子,喚作林三郎。其身份尊貴得很,他們根本惹不起。後來那天的事兒,他們挨了訓斥,也就混過去了。但他萬中卻覺得丟臉,心情一直不爽。
再後來他們又去了幾次雲水觀,有兩次又遇見了林三郎,林三郎一見萬中就出言嘲笑。萬中終於沒忍住,又跟林三郎廝打起來,後來林三郎掏出了匕首,把大家都嚇著了,誰都不敢亂動。那把匕首正是萬中如今自盡的這把。
“你們最近一次遇見林三郎在什麼時候?”王釗問。
“四天前了。”
鄧兆回這話的時候,崔桃看見秦婉兒抿著嘴角,手揪著衣襟。
崔桃便示意韓琦去問,韓琦當時沒理會。
崔桃讓王釗把餘下的四名孩子先打發出去,然後就笑著叫秦婉兒過來,牽著她的手走到韓琦跟前來,“韓推官這有好吃的點心要給你。”
韓琦:“……”
終在崔桃的目光注視下,韓琦將桌上的那盤酥黃獨遞到秦婉兒面前。
秦婉兒怯生生地看一眼韓琦,默默道了謝,就接過點心。在崔桃態度友好地勸說下,秦婉兒盛情難卻,不得不咬了一口酥黃獨,隨即又吃了第二口。這點心真好吃,奈何嘴巴甜的,心裡卻苦,她忍不住地眼淚直往下掉。
崔桃又看向韓琦。
韓琦不明白崔桃唱得哪一出,但他知道崔桃這眼神的意思為何。
韓琦便對秦婉兒道:“你可有話要說?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我們韓推官連丞相都敢參,區區一個刑部尚書,不帶怕的。”崔桃馬上對秦婉兒補充道。
韓琦看眼崔桃,這才明白她剛才那一番用意在哪兒。
秦婉兒猶豫了下,才小聲道:“其實今天我和萬大郎在雲水觀後頭,又遇見了林三郎。他們倆人又不對付了,林三郎便丟了匕首在地上,告訴萬大郎他若敢以命作陪去開封府喊冤,為我父親昭雪的事兒他就攬下了,不過是讓他父親一句話的事。萬大郎沒理他,他便笑話萬大郎是孬種,然後他就笑著走了。我以為事情過了,拉著萬大郎離開。後來他說要回福田院找他爹爹,我就以為他真的回去了。
他昨天一夜沒回去,我們也不知道。今天大家約好在雲水觀見面的時候,不見他,我還以為他幫他爹爹幹活去了。現在才知道,他昨天那時候可能是回去拿了匕首……”
秦婉兒口中所說的萬大郎,指得就是萬中。
她說完這些,就哽噎地哭起來。
之前她一直憋著情緒,逃避不敢坦白,除了畏懼林三郎尊貴的身份,也很怕自己要去面對因自己的緣故害死了萬中的事實。她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現在終於把一切都說出口了,秦婉兒的情緒便徹底崩潰了,癱軟地靠在崔桃懷裡泣不成聲,連連譴責自己不好,連累了萬大郎。
崔桃隨即看向韓琦,問他:“該怎麼辦?”
這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非常難辦。
那林三郎算是教唆殺人麼?似乎很難定性。退一萬步講,即便算教唆殺人,證據呢?僅憑秦婉兒一人的證詞,一旦對方狡辯起來,憑其刑部尚書之子的身份,怕是不足以定罪。
第40章
“定不了罪, 擱置再看。”韓琦淡聲道。
秦婉兒聞言後哭得更兇,隨後被崔桃勸慰得稍微好些了。
崔桃陪她去洗把臉, 又讓她喝了兩口水。
秦婉兒這時總算是冷靜了下來。
“你父親叫什麼,有何冤屈?”既然萬中為了給秦婉兒伸冤, 連命都不要了,這案子崔桃自然要過問。
“我爹爹叫秦有出, 在王屋縣被誣陷偷盜, 判了徒刑二十年, 人卻在發配的路上就病死了,至今已走了三年。”秦婉兒激動地對崔桃解釋道, “但我爹爹是被冤枉的, 他根本不會做這種事!因爹爹這罪名,我娘和我不知白白挨了多少罵。那地方的人根本就容下我們, 田舍都被族人給收走了,我們被逼無奈才離開了王屋,來汴京求生。”
崔桃拍拍秦婉兒後背, 嘆她是個苦命的孩子。
在送這些孩子離開的時候,崔桃分給他們每人一百文錢。
秦婉兒的母親謝氏聽說消息後,特意趕來接她回去, 聽說崔桃拿了錢給她們,連忙哈腰給崔桃道謝。
崔桃便跟謝氏簡單講了下萬中的案子, 本意是想讓謝氏這幾日多照顧一下秦婉兒的情緒,這事兒對她刺激應該不小。可言談中,崔桃發現謝氏眼神閃躲, 在應和自己的時候,態度很飄忽,似乎在心虛什麼。
送走他們母女之後,崔桃特意找了李才,請他幫忙託人查一下有關秦婉兒父親秦有出的案子。
“師父盡管放心,保證辦妥。”李才拍著胸脯保證完,又問崔桃去長垣縣的事兒,能不能帶上他。不管是趕車還是拿行李的活計,他都能幹,他想跟著崔桃學一學查案的能耐。
“當然行了,正好準備一下,我打算今天下午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