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撩了一下鬢角的碎發,才抬頭瞄韓琦一眼,目光正好撞進他的眼眸裡。
“怎麼鬼鬼祟祟的?”
“這麼晚了,我一個寡女突然上門找孤男,若被認識的人不巧看見了,隻怕會汙了韓推官的清名。”
原來是在為他著想,不過剛才她後仰那動作可不太友好,但這恰恰是他想要的。
“聽說你突然被召進宮,可有事沒有?”韓琦推開房門,引崔桃入內。
韓琦的書房算是個套間,外有一個小廳,可以應酬賓客。穿過檀木雕花的月亮門後便是內間,這才算是正經書房,擺著桌案書架等物。
如今外間並沒亮燈,隻內間裡頭的桌案上亮了兩盞油燈。
看書寫字光線太暗了自然不好,但在外間能借著光線依稀看見的地方,他就省下了燈。可見他不是奢華浪費之人,但該花錢的地方他也會花。
崔桃這會兒借著光線才看清楚,韓琦手裡拿的是一把扇子。白玉為骨,色澤盈潤,瞧著就是頂不錯的東西。雖然扇子合上了了,但是扇面依稀能夠看到有點點粉紅,崔桃當即就猜到了那花樣可能是桃花。
“這是送我的?”雖然剛剛韓琦已經道明了是送她的東西,但是崔桃還是假裝驚喜地再問了一下。
韓琦應了一聲,就把扇子給了崔桃。
玉扇骨冰涼,扇柄的邊緣有稜角,怪不得剛剛扇子的邊沿觸碰到她脖子的時候,給她一種冷兵器的感覺。也是剛好把握好角度了,才會讓她誤會。
這個韓琦,有點意思……
這玉自然不是崔桃所見過的最絕品之物,但她知道這是以韓琦目前的身份和能力來說,已經是能夠弄到了最好的玉了。
東西價值如何不緊要,最緊要的是心意無價,還有他那份兒跟自己一樣在謀心的聰明勁兒。
崔桃把扇面打開,果然見上面畫著幾枝粉紅的桃花,不同於大多表達意境的水墨畫,這上面的每一朵桃花都粉而鮮薄,仿若真花開在扇中,仿佛風一吹就讓人感覺這些花瓣就會抖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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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扇面,一般都會在側邊題詩或題句。他這個倒是沒有,隻有一個簡簡單單的‘桃’字。字不似韓琦平常的風格,少了些犀利,偏溫柔圓潤一些,正襯這桃花的景兒,顯得柔和美好。
“好看。”崔桃歡喜地品鑑完扇面之後不禁贊美道。
雖然沒有用到什麼華麗的辭藻去形容,但這種發自內心地單純感慨,反而讓人聽起來更為真誠和直抒胸臆。
“卻隻有‘好看’?”韓琦故意問她。
“也不是‘隻有’,是都好看。”崔桃目光隨即從扇面移到韓琦的臉上,逗他道。
她在說,畫扇面的人也好看。
韓琦一向不太喜歡別人直白地誇他的臉,大概在年少時聽過太多同齡人以容貌為玩笑勸他不必太過用功讀書,便心生了抵觸之意。但崔桃的贊美,不論是誇他哪裡,他都喜歡。
韓琦愉悅地勾起嘴角,去給崔桃倒了茶,又問她可吃飯沒有。
“當然沒有啊,肚子餓的癟癟的,一進宮便是拜太後,拜官家,看屍體,查這查那,跑斷腿。我出了宮就直接來這了,怕你知道我進宮的消息,擔心我。”
崔桃形容的時候,略有點誇張的成分在,自然是為了讓韓琦心疼她辛苦,多給她弄點美食。
韓琦便喊來了張昌,卻沒讓張昌進門,隻隔著門打發他去張羅飯菜。這一點上,也是為了遵從崔桃的意思。
崔桃怕汙了他的清名,韓琦反倒是考量到有朝一日崔桃還是沒看上他,卻不能今日的相處而因此壞了她的名聲。
他雖然十分信任張昌,但人的這張嘴說不好什麼時候就失控了。他還是不希望有一絲絲差池存在,盡量為她好。
崔桃把在宮裡遭遇的事兒簡單講給了韓琦聽。畢竟涉及到宮闱內的一些陰私毒辣的手段,崔桃本來還覺得以韓琦的年紀,應該會感到吃驚。
卻見韓琦一臉波瀾不驚的模樣,崔桃倒不禁好奇韓琦怎麼這麼淡定,他是從哪兒長得見識?
“比起呂後的人彘,這不算什麼。”
韓琦見崔桃把茶喝完了,又為她倒了一杯,動作依舊斯文儒雅,那握著壺柄的手好看到犯規。
看來這‘看書多’這話真不算是借口了,書富如海,隻要書讀得夠多就不怕沒見識。
“不往前說,隻多看兩眼開封府近幾年的案卷,也可知行殘忍之道的大有人在。太後此舉正如你所言,不過是宮中普通尋常的陰私手段罷了。”韓琦接著嘆道,“劉太後是有謀之人,她若有心殺虞縣君,不會如此落人口舌。”
在韓琦看來,劉太後反而是容得下虞縣君的,不然憑就劉太後那雙銳眼,早在虞縣君當初有受寵苗頭的時候,便會暗中處置了她。
劉太後能輔佐年幼皇帝登基,穩控朝政十餘年,且令國祚昌隆,絕非等闲女流之輩。她放眼所在的是朝堂、皇帝和大宋。若她真想跟後宮的一個小妃子計較,多得是讓人抓不到把柄又能無聲處置人的手段。
崔桃點點頭,也贊同韓琦的說法。連太後身前的內侍都不把虞縣君放在眼裡,甚至對於虞縣君身死直接表露出漠視,都不屑於加以掩飾。
可見這虞縣君便是真被大家真認為死在太後的手裡,太後那邊也不會太過在意。
劉太後之所以特意將她召入宮中徹查虞縣君的死因,其本意是為了趙禎,她在乎自己跟趙禎之間的母子關系。
“明日去宮裡,可去一趟太醫院,或有蛛絲馬跡。”韓琦提議道。
“我一個人在宮裡,六郎放心得下我麼?”崔桃眼巴巴地看著韓琦,好像她是個小可憐。
“你會應對自如。”韓琦笑了一聲。
崔桃跟著笑了笑,不否認,憑她的能耐在宮裡自然也能混得開。
“若真有事,你便大聲哭喊,事情便會迎刃而解了。”韓琦道。
“這又怎麼說?”崔桃疑惑地問。
韓琦但笑不語,似乎故意要給崔桃賣這個關子。
崔桃還真好奇了,莫不是韓琦還能把手伸到後宮裡不成?她明天倒要見識見識。
熱騰騰的飯菜來了。
韓琦隻讓張昌把食盒放置門外,他親自取來為崔桃擺在桌上。
菜有澄沙團子、醬豬耳,還有她頗為愛吃的八仙樓炙雞。隨後又有方廚娘送來的玫瑰糖蒸乳酪,酥炸羊排,鹿筋面,另還有一盞冰添了些蜜漬梅花的冰鎮竹葉酒。
自釀的酒略有些濁,酒湯呈白色,添了蜜漬梅花之後,一攪拌,朱色梅花懸於表面,白梅肉沉在底中,頗有幾分雞尾酒的感覺。
竹葉酒有竹葉的清新味兒,如今再添了梅香,冰鎮過後還會增加甜度,喝起來便是清香四溢,清甜滿口。
鹿筋面是上次她們在韓琦這裡吃全鹿宴的時候剩下的老鹿筋,經方廚娘泡過整整三日之後,紅燒焖爛,軟軟彈彈,再添湯加了青菜煮面了。
啃一塊香酥炸羊排,嘴角還沾著油,便去吸溜一口清湯鹿筋面,醬豬耳和澄沙團子也要照顧到,再扒下一個炙雞腿大口啃肉,復而再來一口酒,有種‘我欲乘風歸去’的酣暢感覺。
崔桃吃得剛剛飽的時候,好像意識才回籠有了理智,想起來韓琦還在這屋裡。
發現自己的手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方帕子,崔桃用帕子擦了下嘴,然後輕輕小聲地咀嚼著嘴裡剩下的東西,轉動眼珠,搜尋屋裡的韓琦在哪兒。
他剛剛的存在感怎麼那麼低呢?
“吃完了?”
韓琦突然出聲,崔桃嚇了一跳,回頭看他。
“有沒有人告訴你不要在人背後說話?”崔桃隨即打了個嗝。
“沒有,不過現在有了。”韓琦掃了一眼桌上所剩無幾的飯菜,問她吃飽沒。
“都吃幹淨,就飽飽的了!”崔桃又起了筷子,把剩下的菜都塞到肚子裡去了。
韓琦就坐在崔桃斜對面,聽她吃完後,又打了兩聲嗝,便問她怎麼了。
倒是不怕她能吃,就怕她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好像剛才因為被你嚇到了,氣兒不順才打嗝。你再嚇我一下就好了!”崔桃示意韓琦趕緊嚇她。
韓琦無奈地笑著嘆:“你吃了這麼多,真沒事?”
“我的飯量六郎應該有所了解,今天餓得有點狠了就多吃那麼一點點。”崔桃隨口一問,“怎麼,六郎還嫌棄了呀?”
“嗯。”韓琦應承。
崔桃驚訝地看向韓琦,她以前真沒看出來韓琦會在這方面有意見的。
當然她剛剛吃飯的形象,按照古代女子的禮儀約束而言,是有些不太雅觀。應該說以前也不太雅觀,現在比以前更不雅觀一點點。因為她在很餓的情況下,餓死鬼的氣質就很容易跑出來了。
崔桃喝口茶,又擦了下嘴,便起身跟韓琦告辭。
韓琦看一眼桌上被遺留的玉扇,提醒崔桃忘記拿了。
崔桃不解地看向韓琦:“還用拿麼?我這人最愛的就是吃,六郎都這麼嫌我了,我們還有必要在一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