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挑了下眉,在證供上找到了崔桃對應描述的這句話,居然一字不差。他也記得,當時弦舞樂的確是這麼說的,沒有錯。
“妾又跟其餘三人確認,三人都贊同了弦樂的話。”
“這話有何問題?”趙禎不解問,提到茶水,他便不禁想起太後對虞縣君的‘折磨’,臉上再度泛起怒意。
“太後懲罰虞縣君後,便令她們所有人不得伺候。她們在外候了三個時辰入內,才進屋看見虞縣君的屍體。昨日天氣炎熱,甚過今日。其實這時節便是不熱,水撒在地上也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幹了。若為太後當時下毒,虞縣君早就毒發身亡近三個時辰了,地上豈會還有水?”
崔桃說罷,請趙禎可以現在就在殿內灑水試試。
趙禎自然懂得這道理,不欲去試了,卻見宋御史等人頗有興致,讓成則灑水來。趙禎便由著他們試了,倒也可看看這水多久會幹,與證供差異有多大。
“據羅都都知所述,當時他隻命齊殿頭等人打掃了地面,擺齊了桌上的點心,除了這些並沒有做過其它的事,也包括沒碰過屍體。”
對於羅崇勳破壞現場的緣故,崔桃也不必特意解釋了,趙禎肯定明白。羅崇勳讓人打掃現場大碗茶的痕跡,圈禁了虞縣君身邊人,都是為了不讓皇帝發現太後曾拿大碗茶折磨過虞縣君的事。但此舉不過是欲蓋彌彰,沒用,所以太後才會將她請來。
羅崇勳在這事兒上還沒受罰,畢竟他是出於好心為太後,太後大概暫且忍了。但昨天崔桃說他囂張之後,他竟特意跑去跟太後告狀了,由此肯定會觸怒太後,新帳舊賬一起跟他算了。
趙禎示意崔桃繼續說。
崔桃接著道:“妾在虞縣君身亡四個時辰後,在羅都都知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初進屋時,見到一女子披頭散發背對著妾的方向,躺在桌下。在沒有進一步檢查的情況下,妾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人不知是暈了還是死了’。”
趙禎點了點頭,認可崔桃的說法,她見到屍身的第一反應沒問題。
“繞到屍身正面的時候,因妾可以辨得虞縣君手背上的屍斑,便能夠確定這躺在桌下的女子已經身亡了。可弦樂等人從未做過仵作,甚至沒見過屍體,她們如何會識得屍斑?
即便弦樂等人認得虞縣君的衣著,在不能確認她是否暈厥或死亡的情況下,她們是不是應該先撥開虞縣君臉上凌亂的發,確認她的情況?可一個時辰後,妾所見到虞縣君仍還是亂發遮臉。”
趙禎微微睜大眼,這下完全意識情況不對了。
“崔娘子此話的意思是說——”肖御史想跟崔桃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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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四人早知虞縣君身亡,三個時辰後不過在演戲撒謊,假裝第一次發現屍體。”崔桃解釋道。
“幹了,水不到一刻就幹了!”宋御史指著撒過水的地面道。
趙禎再度震驚,他竟怎麼都沒料到自己竟然被四名宮女給騙了!他怒火再起,當即命人立刻將弦樂等人押上來。
夏御史驚呼:“四人竟都在撒謊!這到底是為何?”
崔桃:“因為虞縣君是自盡,她們四人在忠心為主。”
“自盡?”趙禎想起來,最後從一開始就說虞縣君是自盡,但他沒信,“你為何認定她是自盡,而非被毒殺——”
“官家已經親眼見過了,虞縣君的指甲裡有砒霜粉末殘留。據虞縣君身上的淤青情況,可推測虞縣君在被太後處罰的時候,先被按住後頸,束縛住雙手,然後人跪在地上,被硬灌了茶水。所以,若真為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虞縣君的指甲會沾到毒藥粉末的可能性其實很低。”
趙禎和三名御史聽崔桃這分析,都不禁細致想了想。確實如此,如果是太後下毒給虞縣君,要麼直接把毒藥粉混入茶水了灌了。要麼先把藥粉倒入虞縣君的口中,再灌茶水給順下去,並且那茶水還是熱的,粉末更易溶。所以不管是這兩種下毒方法的哪一種,虞縣君的指甲裡都不大可能會有砒霜粉殘留。
“但她為何要自盡?就因為太後折磨了她,氣不過?”趙禎已經基本相信崔桃的自盡推論,但他還是不解,虞縣君為何要如此,為何要這樣舍命。
“正常人的確不大可能因為這些事便賭氣自盡了,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但虞縣君不通,她本就是有氣節之人,才華橫溢,心氣兒孤高。這點上,從她所繪的畫便可探知一二。”
虞縣君所畫的松、鶴、荷花,皆表達了那些意境。
崔桃說到這裡時,趙禎不禁垂下眼眸,也認同了。平日裡與她相處,因他是君王,她待他當然會更熱情些,所以趙禎在這方面感知得不是那麼濃烈。
但在昨日崔桃離開皇宮之前,曾讓他命人探查虞縣君生前的真實性情如何。而且聽崔桃那口氣,竟有一種叫他了解清楚虞縣君性子缺點的意思。
趙禎當時挺驚訝崔桃為何要他查這些,那會兒他覺得人已經死了,被人害死了。死者已矣,再去追她死前有什麼小過小錯,有何用?
趙禎本不理解的,但是當時因為他信任崔桃的查案能力,便應了下來,依其言命人去做了。
“請容妾鬥膽猜測一下,官家並非僅僅因為弦樂等四名宮女的哭訴或告狀,才會發了之前那般大的怒火。”崔桃望向趙禎,“官家是否還看了什麼虞縣君所留之物,比如書信?”
趙禎更加震驚,沒想到崔桃連這都猜到了。
宋御史等觀察趙禎的反應,不禁也個個心中暗驚,這崔氏居然幾度‘猜測’這麼對!一次是猜,多次還是猜麼?當然不是,她是大羅神仙吧!
難不得包拯和韓琦力保這崔氏在開封府,之前聽說她查案厲害,還覺得那些傳聞有些許誇張,當然憑事實看崔氏是有些能耐的,但他們真沒想到崔氏這麼厲害。
唯有親眼見識,方深知。
拜服,佩服!以後誰要敢挑唆他們去挑這位崔娘子的錯處,他們就跟誰急!此等巾幗之傑,便是違了父命,為國效命又怎樣?挺她!
趙禎這會兒終於緩過神了,對崔桃點頭應承。
“弦舞聲稱,她在收拾虞縣君的遺物之時,有一封信放在了箱底,那箱子裡放著的都我賜給她東西。
她還說,你查案實則是在遵從太後之命。她曾無意間撞到羅都都知囑咐你,務必撇清太後與虞縣君之死的關系。羅都都知還要你唱苦肉計,要假裝與你不和,他反受太後責罰,如此就可以把你推向我這邊,讓我信任你的調查結果。”
這些話若換做平常情況來說,趙禎或許會三思其話的正確與否,哪怕是生怒,也會給崔桃解釋的機會。但在他看了虞縣君所留書信之後,他再聽到弦舞的這些話,憤怒便無法遏制了。
崔桃了解,以虞縣君的文採,信上之言必然字字泣血,極具說服力,這一點從她可以說服曲太醫的能耐就可以看出來。更不要說趙禎對虞縣君有較深的男女感情,本來就在為她的死而感到傷心內疚。
崔桃知道趙禎不可能一字一句去公布信的內容,隻問他:“可否因這封信,令官家產生了‘窩囊’的想法?讀完這封信後,官家是否對太後更有怨言了?”
崔桃用怨言來形容不過是出於禮貌,準確的說是憤怒和憎恨。
趙禎又是一驚,隨即整個人才仿佛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信很長,說她有一次在被太後刁難之後,預感自己可能有朝一日會遇意外,便先留一封信把心裡話說與我。”
趙禎看向崔桃,眼睛裡有失望之色,也有對崔桃的歉意,他這樣解釋就是為了在向崔桃道明,他為何之前會那般對她撒火。
“她信中所言句句痴心赤誠,皆為我著想,知我心裡苦,也期望我會更好,我因此便更加內疚後悔。”
崔桃表示理解,共情了,便很容易有認同感,於是就潛移默化地認同了虞縣君信中所暗宣揚的精神和觀點。隨後再加上弦舞的告狀,好脾氣的趙禎便也有了無法遏制的憤怒,想要站起來對抗太後了。而對抗太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收拾她。
其實在弦舞告狀之時,趙禎還想到了崔桃昨日令他調查虞縣君性格缺陷的事兒來,才會更加認定了崔桃有問題。
“不看信的內容為何,隻看留信此舉,也是符合自盡的情況之一。”崔桃請趙禎傳召曲太醫,令其坦述他所知的情況。
趙禎在聽曲太醫敘述他被虞縣君遊說的情形時,眉頭緊蹙,發覺到自己和曲太醫情況類似了,果然虞縣君很會說服人。
“她身患重疾,本就命不久矣,加之她原本就與太後不對付,昨日受太後的折辱之後,她忍無可忍。向來心氣兒高的她,便在賭氣之下,生出了以死復仇、挑撥官家與太後母子關系的想法,且付諸執行了。”崔桃簡單總結前因後果。
“這弦樂、歌、舞、畫四人,竟也有膽量配合她?”宋御史驚訝問。
“蝦找蝦,蟹找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崔桃用一句俗語一句雅話,解釋了宋御史的疑問。
宋御史明明品級高過崔桃,此刻卻不禁拱手作揖,敬謝崔桃的解釋。
“確實如此,她既有說服官家、曲太醫之才,說服這些宮女想來不難。”
當然前提是,這些宮女都如崔桃所言的那般,與虞縣君在某些觀點上看法一致,皆為蝦或皆為蟹。哪怕不是蝦蟹,在與虞縣君日久的相處中,也在虞縣君的影響下變成蝦蟹了。
這時,弦樂、弦歌、弦舞和弦畫被帶入了垂拱殿。
趙禎凌厲的目光掃過四人,最終停留在弦舞身上,斥她們四人道出實情,為何要撒謊欺君。
四人都感受到氛圍不對,但弦舞還是伏地哭泣,表示她沒有撒謊。
“虞縣君對你有恩,為了你跟羅都都知大吵了一架。所以你的決心最堅決,四人中便選你來給官家送信,並且誣告我。”崔桃質問道,“為何誣告?可是見我查到了虞縣君暴瘦的情況,去了太醫院,你怕我會揭發出虞縣君的自盡真相,令虞縣君的死變得毫無意義了,便先下手為強?”
弦舞聽到崔桃的質問後,臉色慌亂起來。弦樂、弦歌和弦畫三人也都慌張不已,表情破綻百出。
宋御史等人看得明明白白,料準了這事兒的確都符合崔桃的推敲和斷定了。
四人還猶豫不肯認。看來她們確系如之前對崔桃所言的那樣,做好了舍命的準備。想來虞縣君的慷慨赴死,給了她們極大的影響和表率作用。精神領袖一旦主導了她們的思想,便可以令信仰者為之其赴湯蹈火。
趙禎再度斥責,指出了她們撒謊之處,卻沒想到換來的竟是拼死狡辯。
相較於初時的震驚,四人現在的狀態恢復了不少。
“是婢子的錯,婢子當時太驚訝了,沒注意到地上有沒有水,因為裝茶的大碗就摔在地上……婢子腦子都亂了。”
“婢子其實查看過虞縣君的臉,掀開頭發後嚇了一跳,就松開了,才匆匆跑走。”
崔桃不禁點了點頭,指著剛才說話的弦畫評價道:“這個解釋好!”
趙禎:“……”
宋御史等人:“……”
“虞縣君身子一直很好,婢子們貼身伺候著虞縣君,豈會不知?她節制瘦身,不知受了多少辛苦,曲太醫怎能不顧是非曲直瞎說?說不定他是受了什麼人的要挾!”
弦舞又開始哐哐磕頭,請趙禎明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