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可是沆瀣一氣的同伙?”崔桃進一步逼問。
曲太醫震驚又無辜地地望著崔桃:“什麼同伙,我不懂你在講什麼。”
“那四名宮女在撒謊,你也在撒謊,很自然就會讓人覺得你們是同伙。但不管怎麼樣,你們都犯了欺君之罪,且不知悔改。
若覺得自己回頭在太後跟前能把話解釋清楚了,你就繼續堅持裝吧。”
崔桃說罷,轉身就走。
曲太醫猶豫了片刻,立刻叫住崔桃:“我跟她們不是一伙的,我隻是來憐惜虞縣君身患重疾,卻沒能實現心願,心疼她罷了。”
曲太醫隨即告訴崔桃,他小時候與虞縣君家鄰居,倆人在宮中再見,自然是難免覺得親近。半年前他給虞縣君診脈,發現她身體有恙,卻斷不清是什麼病因,其五髒都不大好了,便隻能讓她好生調養。
“虞縣君稱這病她家裡也有人犯過,都活不過兩年,有的甚至在幾歲十幾就早死了。如今輪到她了,誰都攔不住,她隻是想在還有命的時候,能跟她仰慕男子在一起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這男子自然就是指得皇帝趙禎。
“她句句誠摯,跪地哭求我,說我說上報她若病了,她就再沒機會參宴見到官家,還說不會麻煩我,說是有朝一日被發現了,隻說這病是突發,是她亂吃東西所致。我便應了她,沒有為她寫真實的脈案。”
曲太醫嘆了口氣,後悔自己就不該招惹這個麻煩。
崔桃便帶著曲太醫到趙禎跟前,想把這些情況都道明。虞縣君的死,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是系自殺了。
但觐見之後,崔桃還不及張口,趙禎便對她大發雷霆,斥其即刻就滾出皇宮。
第57章
“官家何故——”
崔桃話不及說完, 便見趙禎命內侍成則驅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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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縣君確系為自盡——”
崔桃又一次話沒說完,因為趙禎毫無反應,成則已經帶人近至她跟前, 馬上就會將她架離垂拱殿。
崔桃頓時想起韓琦曾囑咐自己的話,她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不是說要大聲麼?便要多大聲有多大聲, 聲音直衝九霄, 爭取一舉震碎垂拱殿的房頂蓋兒。
成則和其餘兩名內侍都被震得停下了腳步。
本在盛怒之下趙禎,也因崔桃的大哭被弄得愣住。這一愣,原本積攢的怒氣就沒收住,散了一半。偏在這時候,外頭的內侍接連入內傳報, 什麼宋御史、夏御史、肖御史請求觐見。
趙禎不欲見, 三名御史卻在殿外喊起來。
“官家的垂拱殿何故會傳出女子的哭聲?”
“官家為何此時不敢宣臣等觐見?”
“官家不可白日宣淫啊!”
“君若荒淫無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昏聩至極!”
……
“請官家節制!”三人齊聲高喊。
崔桃立刻大聲哭了第二波。
“你閉嘴。”趙禎壓低聲音,警告崔桃。
殿外的御史還在齊聲請求。
趙禎氣得無可奈何, 便叫他們三人進來親自看看,瞧他隻是對一名民女撒火,也總比說他在垂拱殿搞什麼白日宣淫來得好些。
三名御史依次入內之後,瞧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滿眼淚的崔桃,便不解地向趙禎行禮問詢緣故。
三人在得知崔桃身份及進宮的目的後,更加沒有放過趙禎。
“既是令她來查虞縣君死因, 官家何故在還沒有結果查出的狀況下,呵斥其離宮?”宋御史不解地問。
崔桃可憐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淚眼巴巴地對宋御史道:“其實妾已經查明了緣由,但官家卻不問不聽,隻痛斥妾滾開。”
宋御史等三人更加不解了, 紛紛質問趙禎因何緣故如此發怒,為何身為君王無法做到冷靜明察,先聽事情全貌而再作判斷。
三張御史嘴卻頂上普通人的七十長嘴八十條舌頭了,讓垂拱殿立刻如菜市場一般喧囂。
趙禎仍有火氣,但他也知道,自己若無正當理由去跟御史們辯白,這事兒就會沒完沒了。最後恐怕會鬧得整個朝堂皆知,令眾臣一起聲討他行為不當。到時太後更會對他施壓,憑此挾制。
“此女膽大包天,欺君罔上,我念她有異才,在開封府立功也算不少,才不過斥責她離宮而已。誰知她竟不知感恩,於殿中大哭,膽敢無禮冒犯君王。”
趙禎說到這裡,冷笑感慨崔桃不愧是太後找來的人,好生會耍手段,居然懂得在垂拱殿用哭聲吸引大臣。
趙禎的意思很明顯了,崔桃是太後的人,才敢對他如此忤逆犯上。
三名御史皆看向崔桃,也都覺得她在君王臨政的殿宇大聲哭泣不成體統。
“官家偏聽偏信,妾蒙冤受屈,若不哭訴,何以自證清白?”崔桃說完話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現在終於可以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了。”
三名御史一聽這裡頭有內情,而且還涉及到君王‘偏聽偏信’方面的品行不當,當然要問清楚!監督君王德行,那是他們職責所在。
再還有一點,前幾日他們正因為這崔氏和其父崔茂的事,跟皇帝理論過。當時官家那可是句句向著開封府,終把他們三人給鬥敗了。如今官家居然跟崔氏‘互鬥’了,他們若不摻和一腳,都對不起他們當初被斥而丟臉的尷尬。
趙禎聽崔桃居然敢指責他偏聽偏信,氣得瞪她兩眼,頗覺得她不識好歹。
他之前才回過味兒來,他在崔桃跟前是裝‘黃六郎’的,可是崔桃昨日見了他,卻是一點驚訝都沒有。可見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不道明,這又是一條欺君!怎可能會冤枉了她!
“請問官家因何不問清楚其查案的結果,便驅其滾出皇宮?此女系為太後尋來,為查查虞縣君身亡緣故,便是叫她滾出皇宮,也應當先請問太後的同意。”肖御史道。
趙禎一聽肖御史拿太後壓他,頓時惱火:“大宋的一國之君到底是朕還是她?朕倒是連驅趕一名無品無級的民女都不能了!朕這做的怕不是皇帝,是窩囊廢!正是因朕怯懦無能,虞縣君才有了那般結果……”
趙禎說到這時紅了眼眶,雖然他現在仍然是儀態端莊地坐在龍椅之上,但在場人都能感受到這位皇帝已經怒得發瘋了,瘋得可能打算要蹿天入地了。
三位御史默聲,暫且未語。君王發怒,自當避其鋒芒,等他氣消的時候再教育他。非要在氣頭上去說,那不是找死麼。他們隻是嘴毒的御史,可不是尋死的御史,這點必須要劃分地清清楚楚,才是為官的長命之道。
這時,殿中有一道女聲響起,微微沙啞,語調徐徐而出。與剛才御史們慷慨激昂的問詢,以及趙禎的怒言相比,這聲音尤為顯得悅耳動聽。
“不知是誰說官家窩囊,懦弱無能?妾倒是看不出,隻見到官家仁心仁義,性情寬厚,位居萬萬人之上卻能做到不縱自己,再三約束節制,且肯聽直諫而自省。
接受批評從來都不是弱者所做的事,而是強者所為。試問誰願意聽別人說自己不好?妾平常所見之人,皆不愛聽別人挑自己的毛病。有時一兩言,便會氣半晌,甚至在心裡記恨上那人,從此與其老死不相往來。官家身為帝王,卻可以做到了非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事,難道不是勇者麼?
人無完人,但肯虛心聽取他人建議的人,必然更趨於完人。做皇帝不難,做為天下的皇帝卻極難,妾所見的官家便屬於後者。廣開言路,仁治天下,為大德之君。”
崔桃這一番話說完之後,大殿內安靜至極,甚至針掉落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三位御史皆不禁在心中震驚:天!哪來的小女子這麼會拍馬屁!?關鍵拍得還叫人挑不出錯來,句句在點子上!雖沒有華麗的言詞,卻聽起來句句肺腑,出自真心吶,反而更順耳!
趙禎面有動容之色,甚至可以說他心裡竟生出了一絲絲愧疚,剛才他明明用那般態度叱罵崔桃滾,可她還卻能在這種時候贊美他。而且她之前還在跟御史告狀,說他偏聽偏信……
若說她大膽,是真大膽,敢欺瞞忤逆他。但這番贊美他的話卻是真真難得,讓他聞之心悅。
趙禎動了動唇,終於以正常的態度搭理崔桃了,給她說話的機會,問她剛才因何說他偏聽偏信。
“妾捫心自問,無愧於官家。官家突然對妾發怒,想來是跟某些人進讒有關。”
崔桃考慮過,這人絕不可能是太後以及太後身邊的人,達不到這種效果。
趙禎防著太後,那邊的人就是把話說得再有理有據,到他這都會打折扣。但若論此時。誰說能把話說五分,趙禎聽之後卻可達到十分的效果,那就隻有虞縣君身邊的人了。
趙禎正為虞縣君的死而悲傷,隻要陳情得恰到好處,不難做到。再好脾氣的人都有衝動的時候,更何況他親眼目睹了心愛之人的慘死之狀,還親耳聽聞了心愛之人死前所受之辱。
趙禎這會兒終於開始反思自己是否偏聽偏信了,他該給崔桃解釋的機會,再行判斷。
“那你可料到你所謂的進讒之人是誰?”趙禎故意問。
“猜不準,”崔桃先謙虛了一句,“想來是弦樂、弦歌、弦舞、弦畫其中之一,又或者全部。”
趙禎本來聽崔桃說沒猜到,不覺得奇怪,結果剛眨一下眼的工夫,就聽她竟精準地把人確定到位了。趙禎方有些恍然,對之前的進言者起了疑心。
“你何故認為是她們?”
“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撒謊。”
崔桃將她調查時齊殿頭幫忙記述下來的證供,呈給了趙禎。
趙禎開始翻閱。
“妾詢問她們初次發現虞縣君屍體時的情形,弦樂說‘人就躺在桌下,一動不動。地上灑滿了水和茶葉,還有碎了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