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清來找崔桃的時候,正遇到跪在堂中央的張樂吐了。
趙宗清起初還以為是開封府發明了什麼新式刑罰,便小聲問了旁邊的李才一嘴。
臉色不佳的李才努力壓住腹中的翻湧,禮貌告知趙宗清:“沒用刑,是被崔娘子給說吐了。”
趙宗清:“……”
他隨即望向正用手掩鼻走過來的崔桃。
嘔吐物的味道彌漫開了,趙宗清隨即也用手掩鼻,退出門外,隨手取出帕子繼續掩嘴。
崔桃出來後,望一眼趙宗清手裡的帕子,目光落在帕角的刺繡上,“這是什麼花?”
趙宗清愣了下,看眼帕角的小黃花,笑道:“福壽花,長在寒地,連梅都活不了的地方。”
“常有人繡梅蘭竹菊在帕子上頭,這種福壽花倒是第一次見,名字也很好聽,可以圖個吉利。”崔桃嘆道。
趙宗清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實則福壽花最毒不過,不需要多少,便會讓人瞬間福壽全無。
“無憂道長情況如何?”崔桃問。
趙宗清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還是老樣子,我有點不放心,才想來請崔娘子再去看看。”
照道理講,此刻崔桃本該去梅花觀搜查抓人,因要顧及無憂道長的情況,才留下來。不過梅花觀那邊卻也不耽擱,已經派了衙役過去將圍梅花觀全員控制住,隻許進不許出。
崔桃再度折返回無憂道長床前,肉眼可見無憂道長的青紫唇色轉淡,呼吸也沒有之前那般窒息感嚴重了。崔桃隨即為他把脈,發現他的情況確實有所好轉。
莫不是人糞真起作用了?
趙宗清聽說無憂道長略有好轉,欣慰地點點頭。囑咐身邊人繼續好生照顧無憂道長後,他便隨著崔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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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認罪了?因何還要審?梅花觀又是怎麼回事?”趙宗清不禁好奇地問。
“假認罪罷了,人不是他殺的。”崔桃問道士討了筆墨,想了一下,便畫了王四娘、萍兒的樣子。
“怎確定人不是他殺?或許他便是要裝瘋賣傻,讓你這樣誤會呢?人都會對自己悟出的論斷篤定不移,這般做的好處。”趙宗清道。
崔桃專注作畫,本來沒把趙宗清的話進耳太多,直到聽到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崔桃的手頓住了,疑惑地望向趙宗清。手上的筆隨即就在萍兒的畫像上點了一下子。
崔桃馬上將筆撤離。
趙宗清掃一眼,“有了它反而更好看了。”
可巧這顆痣剛好點在萍兒的右眼角,竟莫名添了幾分媚意。確實如趙宗清所言那樣,反而更好看了。
反正是用來詐張樂的,倒也不必重畫。崔桃又把王釗、李遠等五官拼湊一下,再畫了兩張女人像繼續湊數。
崔桃拿畫要走時,心裡還有點計較趙宗清剛才說的話,不禁回頭問了一句趙宗清。
“當初在道觀初遇時——”
“你想問我,我那時候的性子怎麼跟現在的看起來迥然不同?”趙宗清率先截話,道出了心中崔桃所想。
崔桃點頭。
“嘗世間百態,我之樂。”趙宗清解釋道。
崔桃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趙宗清的意思了,原來是想嘗試體驗不同人的人生。果然是身份高的皇親,富貴日子過多了,喜歡體驗人生。
不過趙宗清的體驗人生,是真體驗,不像其他人走形式。他身邊真的不跟一名隨從,甚至還能把自己餓出胃病來。
瞧他剛剛隨口一句話,便見地深刻。這趙宗清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崔桃隨即跟趙宗清暫且告辭,繼續去審張樂。
崔桃將四張畫像擺在張樂面前,讓他指認出哪兩名是被害者。
現在韓綜、李才等人基本上都清楚,張樂應該不是挖眼割舌案的兇手,但是張樂一直堅持不認。
反正崔桃現在還不能去梅花觀,她就盡量破了張樂這道防線,崩掉他最後一根弦。便是崩不掉,盡量從審問中縮小調查的範圍,也是極為有用的。
當然指認畫像還有一個作用,能夠觀察判斷出張樂是否真的認識兩名被害者。
張樂看著四張畫像,目光勻速地從每一個畫像略過,最後他淡定的表示不記得了。
“你殺人是不看臉?還是閉著眼睛殺?”
撒謊的理由太過拙劣。
“不看臉。”
張樂抿著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的地面,看起來很執拗,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做派。
崔桃卻覺得他應該是有點挺不住了,所以眼睛一直看地面,因為他心虛不敢看她。
“我很好奇,你寧願讓你母親背負罵名,也要保的這個人,跟你會是什麼關系?男女關系應該可以排除了,不然你也不會出家為道,至今還不還俗。
再瞧她這作案的手法,挖眼割舌,極有可能跟當年你母親的死有關系。那她會不會也是張家村的人?當年跟你母親很要好?或曾受過你母親的照顧?可是因為她見證過了當年的場景,經年累積出了恨意,才能來實施出這等殘忍的兇殺?”
殺人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兒,殺完人還要移屍挖眼割舌,就更不簡單。兇手要麼天生足夠冷血,要麼恨意足夠。
在聽崔桃說這一番分析之後,張樂的表情越來越不安了,顯然有事實被崔桃說中了。
如今再回想,崔桃驗屍的時候,在第二名被害者的鞋縫裡找到了灰色粉末,應該就是香灰。
“種種證據都指向,兇手跟梅花觀有關系,並且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是一名女子。但我實在無法想象,怎麼會有腳長十寸二的女子,便是有也極為少見。那豈不是去梅花觀一問,就知道是誰了?”
崔桃說到這裡的時候,張樂不安的表情則沒有剛才那麼明顯了。
看來兇手的腳長未必是十寸二。
如果不是,便說明兇手在作案的時候,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鬼屋內的那些灰塵腳印是她故意留下,目的就是為了讓查案的人誤以為兇手是男子。
現在要確定的範圍是,兇手是梅花觀裡的女冠,還是被收留的困苦女子之一?是什麼觸發她突然開始殺人,挖眼割舌?又是什麼讓張樂一直閉口緘默,甘願替她而死?
崔桃背著手,在張樂面前緩步徘徊。
“我在現場驗屍的時候,便有了一個結論:兇手藐視生命,也藐視鬼。那你說梅花觀內會有什麼樣的人物不怕鬼?自然是會驅邪除鬼的出家女冠!”
張樂聽到這句話渾身劇烈一抖,猛然抬頭看向崔桃。
這時候,無憂道長那頭兒來人傳話說藥已經買好,熬成了服下之後,道長的情況漸漸好轉了很多。
崔桃看向張樂,發現張樂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沒有太大的反應。如果他是一個急於讓無憂道長死的人,為什麼聽說無憂道長活下來了,半點不激動?不憤怒?
崔桃問起李才,那條小青蛇可還在。
“在,被我抓進竹簍裡了。”李才道。
“找一個跟人重量差不多的畜生,試一下毒。”崔桃吩咐道。
張樂聽到這話,再度看向崔桃,眼睛裡依舊有難言的驚訝之色。
“那不是白白的浪費了一頭畜生?”李才覺得可惜,不過師父的吩咐還是要照辦的。
“不必去了,這蛇毒卻是會給人造成短時間內麻痺窒息瀕死的假象,但要不了多久就會緩和過來,死不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張樂,突然出聲說話了。
李才一聽,便不打算去了。隨即看到崔桃對他使眼色,李才明白了,不管張樂是否坦白都要試一下。他不說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為崔娘子推測的那般。他說了也要試一下,這個毒的發作是否真如其陳述的那般。
李才便拎著蛇,乖乖地去了。
如果情況真如張樂所言那般,那他其實並沒有真心殺害無憂道長的心,但他卻有非常誠摯地想要替兇手去頂罪受的心。
這樣的張樂讓崔桃不禁想起曾經的自己,不過他是被迫的,張樂是完全自願。
不過也恰好是因為他自願,才符合了他之前心善救蛇的行為。
一個連對蛇蛋都十分充滿愛心的人,崔桃是不大相信他會真殺人。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蛇咬人之後,會先‘死’而後生?”
“我被他誤咬過兩次,兩次都是緩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恢復過來了。”張樂道。
這該是有多仁善的人?被蛇咬了兩次之後,居然還沒有把蛇打死,留在身邊繼續養著。
“那個人是誰?”崔桃直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