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那一夜,聽到孫寡婦喊冤的哭聲,雲淡本想去找孫寡婦,卻因父母之前的警告,怕被挨打,就沒敢去。當時她就靠在窗邊,聽著孫寡婦哭喊著,最後不知不覺睡著了。她本想著等天亮了,她再去看嬸娘,告訴嬸娘她永遠相信她。可是等第二天她跑去的時候,卻見往日對她最最好的嬸娘,身體搖搖晃晃地懸在梁上。
“從那之後,我就日日噩夢,我後悔那晚自己沒能及時去告訴嬸娘,我相信她無辜,我會想辦法偷偷救她出去。嬸娘一定是覺得所有人都不信她,所有人都不幫她,連一直受她照顧的我都沒有信她,她絕望透了,才會選擇自盡 。”
雲淡說到這裡便泣不成聲,就像是個普通傷心的女子,全然沒有之前表現地那般又瘋狂又戾氣。
“張樂是嬸娘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一定要像嬸娘當年照顧我那樣照顧他。當時我爹娘非逼我嫁人,我便拿了嬸娘給我的嫁妝,偷偷離家出走,來了梅花觀出家。每年我都會留送一袋錢扔到他舅父家,等他年紀大些了,能跑出來玩兒的時候,我便每隔兩三天就會去看他一次。”
雲淡是看著張樂長大的,一直很好地照顧張樂,給張樂偷偷帶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張樂也是因為雲淡的照顧,才想要做一個和雲淡一樣能夠普濟眾生的出家人,故而才要堅持出家為道。顯然認為雲淡在普濟眾生的這個看法,是張樂從自己的角度理解而出。
“他從不知你殺人?”
“不知。他倒是知我懷疑無憂那狗東西可能是當年嬸娘之事的禍首,再三勸過我別冤枉錯了好人。告訴我或許無憂隻是因為他們同鄉都姓張,多少掛著些親戚有關系,又瞧他身世可憐,才對他多有照料。”
提到無憂道長,雲淡恨意的濃厚,說話依舊會咬著牙。
雲淡殺齊氏的動機,就在於孫香的受冤令她想起當年的悲痛,她忍無可忍,便擇機將齊氏騙到觀後林子裡,欲動手掐死她。不料遭齊氏反抗,倆人在廝打過程中,雲淡將齊氏摔到在樹幹上,令其折斷頸骨窒息而亡。
當時雲淡的腦海裡頓時有一種好似為孫寡婦報仇的暢快感,接著就想到了挖眼割舌……
雲淡便順手拿了雕木人的刻刀,將齊氏的眼睛挖了出來,割了舌頭,才將齊氏的屍體埋了。隨後還做了法事,確保齊氏魂飛魄散,不會找她報仇。
殺南宮氏,也是跟齊氏差不多的理由,也用了跟殺齊氏一樣的殺人手法。在碰到南宮氏的事兒之前,雲淡本本以為自己當初隻是一時衝動,不會再動殺欲,可當她剛巧聽見南宮氏跟人背地裡嚼舌根子,猜測雲風道長亂做丹藥可能是騙錢的時候,她便越發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這人若不除,她便會滿腦子回蕩嬸子死前的慘叫聲,不管做什麼事都渾身不舒坦。愧疚感會沉甸甸地掛在心頭,直至把人弄死了,才算漸漸減輕,消散了。
再接下來,就到了鬼宅挖眼案的尹氏和邵氏。這二人卻是徹底惹惱了雲淡。
自張樂為道之後,雲淡還是會偶爾跟張樂見面,問候照顧張樂一番,給他帶他喜歡的木雕小人兒,買他愛吃的點心等等。
可不巧,有一日她跟張樂在觀後樹林見面的時候,被尹氏和邵氏瞧個正著。二人貪財,便以此要挾雲淡,要她偷道觀三十貫香火錢給她,當然要給她可以通兌的交子,輕便容易拿。雲淡負責管梅花觀的賬目,而梅花觀的香火一直不錯,她在外做法事也賺了不少錢,拿出這些錢來對於雲淡來說,確實容易。
Advertisement
可邵氏偏要拿一句‘你若不給 ,我便把你跟小道士有私情的事宣揚的滿天下皆知’,威脅雲淡。
“你們說說,她們這不是找死麼!”
雲淡豈能讓她們失望,她先假意應承了邵氏,後約邵氏和尹氏在觀後樹林見面,她先殺邵氏,隨即打暈了尹氏。
雲淡之所以沒有同時殺兩個人,是因她不可能同時運送兩具屍體去汴京,便先留尹氏在賬房內。賬房隻有她一個人能進,鑰匙隻有一把,她會每日給尹氏灌一碗昏睡湯,令尹氏不必鬧騰。因觀內那幾日忙著給神君們過聖誕,雲淡作為長老實在脫不開身,才會在過了四天後才去處理尹氏。
她之所以沒有即刻處死尹氏,全然是因為她若早死,屍體腐臭,不便儲存和運送,肯定要現殺現運才方便。
“現殺現運才方便?你說得可真是輕巧,那可是人命啊!”
衙役們看不慣雲淡身為出家人 ,忽然如此兇狠屠戮,毫無憐憫之心。
崔桃:“我記得張樂承認殺人的時候說過,屍體在冰庫存放會影響驗屍對死亡時間的判斷。”
雲淡的供述,基本上符合勘察的情況。張樂那邊的嫌疑雖然接近於無,但有的問題還是需要解釋明白。
雲淡忙告訴崔桃,張樂舅父有一好友是縣衙的仵作,二人時常見面吃酒事闲說,張樂那時常在旁湊趣,日子長了自然多少會知道一些有關驗屍的事。
這情況當然會派人去查實。
隨後不久,李才派人來報,他們果真在雲淡平常打坐的地方,挖到了兩具死屍,都已經化作白骨。
至於為何要在打坐之處埋屍體,雲淡也老實地給出了解釋。
她第一次殺人那會兒,剛好是林子裡出蘑菇的季節,幾乎每天早上觀內年輕的弟子們都會來林子裡尋一圈蘑菇,如果什麼地方有新翻出的土,必然會引起注意。而藏屍在她打坐的地方,以草席蔽之,觀裡的弟子們都知道那是她打坐的地方,便不會特意注意。再之後,反正埋了一個了,不差埋第二個。而且雲淡每次打坐的時候 ,一想到自己是坐在造謠者的屍骨之上修煉,頗有一種這樣修煉精進更快的爽感。
“為何前兩具屍體你都埋葬了,偏尹氏和邵氏的屍體,你要大費周章運到汴京鬼宅?”韓綜責問。
“當然是因為無憂那個狗東西!”
從無憂道長開始特別照顧張樂開始,雲淡便覺得他奇怪,懷疑他跟當年孫寡婦的死有關。因為她太‘了解因內疚而對一個人好’的感覺了。
但是張樂一直阻攔和解釋,說無憂道長可能無辜,隻是純粹好心照顧他而已,勸她被再為過去的事而困擾。
可無憂道長嫌疑那麼大,她怎麼可能不被困擾?
雲淡準備在殺害尹氏和邵氏之前 ,就做好了決定,要利用二人的屍體去試一試無憂的反應。鬧鬼的鬼宅加上挖眼割舌,看他會不會因愧疚而害怕,做出什麼反應。當然,最先拋屍的邵氏的屍體一直都沒被發現,在雲淡意料之外。不過她也預料到了,等屍體發臭的時候,肯定還是避免不了要被發現的,畢竟在汴京,那裡可是住戶密集的地方。
果然,先後兩次了,無憂道長在別人冤死的時候不超度,偏偏要對鬼宅挖眼的屍體執著超度。
雲淡便完全肯定,無憂道長肯定是當年的禍首。
“可惜我還未及得機會下手,便被你們發現了。”雲淡滿臉的不甘心,眼睛瞪得通紅,隨後又落了淚,“他是為了我,才不惜當你們的面把自己變成一個行兇者。”
雲淡隨即看向崔桃:“崔娘子若真如外傳那般洞察細微,是個破案神人,便該清楚我堂弟他根本無心去謀害無憂。他太痴太傻了,一門心思想為我頂罪,殊不知他那個做法有多蠢,被人一查就會識破,白白做了犧牲。他就是心思太純,太心善了,像嬸娘一樣。可惜這世道殘酷,人善被人欺,去做善良的人總不得好報,倒不如活得壞一些痛快!”
“帶他上來。”崔桃道。
衙役押著張樂上堂。
雲淡一見到張樂就激動起來,伸手要去抓他,張樂卻連退幾步,躲開了雲淡。
雲淡愣了下,整個人若失魂一樣望著張樂,問他怎麼了。
“你怎麼會是這副樣子!”張樂一直在堂側透過窗縫看著雲淡受審的經過,從她之前的發狂,到後來無情殘酷地闡述整個作案過程,他感覺天都塌下來一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完全想象不到雲淡的真面目會是這般模樣。
“我做這些,都是為了給嬸娘報仇啊!”雲淡無法接受張樂指責自己,聲音尖銳地辯白道 。
張樂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應雲淡,他眉頭緊縮,一時間陷入痛苦地躊躇之中 。
崔桃看眼張樂此狀,才出言道:“你這根本不是在為孫氏報仇,這些受害的女子跟孫氏半點關系都沒有,你這種行為隻是在發泄自己的私欲。你因當年的事,內心愧疚難安,為了讓自己好過些,才會在遇到類似情況之時寄情轉移,想以此來減輕自己的內疚感。
自己作惡,自己認了也算坦蕩。可千萬別把你殘忍殺人、行喪盡天良之舉的名頭安在孫氏身上,她可擔不起這髒名,她當年自盡便是為了清白之名。”
張樂含淚的眼眸恍然清明起來,他用痛苦又難以置信地眼神看向雲淡,不停地搖頭,往後退步。
雲淡從被崔桃揭穿那番話之後,就慌忙爬過來要跟張樂解釋,奈何她爬近一點,張樂奪得更遠。隨即衙役就將雲淡扯住,不準她亂動。
“不是,我不是她說的那樣,不是……”
“若不是,這些年你為何一直不敢在張樂跟前亮出你的真面目?為何在梅花觀那麼多人面前,把自己偽裝成老實寬厚的樣子?其實你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正常吧?你其實很瘋的!”
“不——不是!你這惡婦亂說!我要割了你的舌頭!”
啪!
衙役一聽雲淡居然敢這樣說的崔娘子,毫不猶豫一板子打在她嘴上,當即就令雲淡口吐鮮血。
“竟膽敢當堂對官差出言不遜,先拉出去重打三十杖!”韓綜好不猶豫,立刻喝令道。
雲淡不甘心地看著張樂,乍然尖叫起來。經過已經審問完畢,衙役可不容她再瘋,直接把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張樂此時早已淚流滿面,身子簌簌發抖,跪下來磕頭請罪。
韓綜倒是奇怪張樂的態度轉變,“當初在三清觀,憑我們怎麼問你,你都不肯說,還打定主意要給雲淡頂罪,為何如今還覺得吃驚?”
張樂在與雲淡的相處這麼久,自然是能強烈地感覺到雲淡為他母親的死愧疚至極,似乎有想為她母親報仇的心思。
“當時聽崔娘子推敲說挖眼割舌案與梅花觀有關,我預感不妙,便料知此事定與她有關。想她必是因為我娘的緣故,誤入歧途。我便下意識地想為她頂罪,我以為她一定是一時想不開才會那麼做。若我以命渡她,她應該會明白道理,及時收手。”
“想不到是我犯蠢,在自欺欺人,在自我蒙騙。”張樂因沒見過雲淡真面目如何,便自我逃避,盡量找理由為雲淡開脫,因為他心中的雲淡,一直都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當年我貪玩,非要她帶著我去爬家附近的滿鬼坡。那地方之所以叫滿鬼坡,便是因為坡下頭長滿了一種全身有毒刺的矮樹,據傳連鬼滾進去都會被扎得出不來。我因採野果子跌下山坡,是她立刻跳下去護住了我,護著我不被毒刺扎,背著我走了出去。那時她被扎得滿身都是刺,特別是雙腿,挑刺出來之後,因為有毒殘留,傷口不好愈合,流膿發臭,後來用小刀一處處剜掉傷口腐肉才好。”
張樂告訴崔桃等人,當時給她瞧病的大夫說了,雲淡發熱嚴重,能撿一條命回來都是奇跡,但她那兩條腿會一輩子都會坑坑窪窪,疤痕難以平復,這對於十八歲的妙齡女子而言必然悽慘。可雲淡沒有怨言一句,蘇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關心他的安危。這之後依舊寵著他,慣著他,不管他想要什麼東西,做什麼事,雲淡都一直努力支持他,滿足他。
為雲淡,張樂願意舍這條命的。他一直以為雲淡是他看到的那種善良的樣子,覺得她就算是殺人,也必然是有莫大的苦衷,出於不得已的無奈,而不是的單純發泄的殺戮。她明明可以澄清她跟他之間的身份關系,令尹氏和邵氏沒話說。她明明可以選擇替孫香正名,趕走齊氏,也可以打發南宮氏離開……她卻都選擇了殺戮。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俗之人是容易造下口業,可罪不至死啊!”張樂叩首伏在地上,痛苦地咧嘴,痛哭不止。
有幾個人,這一輩沒有背後議論過人,偶爾誤解過人,說人壞話的時候?可能有的人行為過分些,真會逼死人,可這種事畢竟屬於少數,大多都可以適當處理進行解決的。若隻因一個人道德行為上面有失,便拿性命作為對其的懲罰,未免太可怕了。
隨後開封府收監張樂,後因無憂道長蘇醒,特來求情,表示不欲追究張樂的青蛇傷人行為。而崔桃也令人用小青蛇拿豬做的實驗,證明了小青蛇的毒素確實會在發作一段時間後,令生物體可以自行代謝毒素出去,恢復健康狀態。所以對於張樂的處置,便從輕了。
至於雲淡,自然是罪無可赦,按律問斬。
結案後,趙宗清特意上門邀請開封府眾人,可在休沐之日,去他的別苑小聚,想吃什麼菜隨便點,理由是他要替他的至交好友無憂道長感謝大家。
趙宗清來邀請的時候,還特意給韓琦帶了份兒小禮。
韓琦看著從食盒裡端出來的一盤燒餅,問趙宗清何意。
“酸棗燒餅,真好吃,我最近才發現的,便想與稚圭一同分享。”趙宗清說這話時,盯著韓琦的眼神有幾分不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