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前就聞到這股味兒了,這地方離廚房近,八成是他們忙活做飯的時候,燒燙豬羊毛散出來的味道。”
守院的衙役身上被雨水打湿了,尚未幹,說話的時候鼻音有些重,可見其昨晚守衛的時候淋了雨,有些受涼了。崔桃便讓人吩咐廚房熬些姜湯,等一會兒他們換班的時候讓他們喝。
大夫沉吟了片刻,忙道不對,“小人一早便在廚房熬藥,剛從廚房那邊過來的,今早廚房並沒有弄這些。”
崔桃抽了抽鼻子,覺得味道很像是從房間裡傳出。衙役鼻塞,昨晚又大風,很可能就沒聞出來這味道異常。
她一腳踢開門,更為濃烈的焦糊味兒從裡頭飄了出來。隻見有一堆灰燼在地中央,可明顯辨出骷髏頭,四肢和軀幹的骨頭則已經有碳化的跡象,其中一塊腿骨斷裂,裡面的骨髓正流淌而出。
王釗見狀大驚,再去看本該躺著草鞋男孩的床,床上的人和被子都不在了。
“這……這是逃走了?”王釗立刻招呼院外的守衛進來質詢。
守衛直喊冤枉,再三保證道:“屬下等皆是眼睛不眨眼一下守在外頭,絕不可能有人進出而沒有察覺。”
“那人就不可能逃出去,”崔桃檢查屋子的窗戶,都是鎖好的狀態,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這堆灰燼就是他。”
“這怎麼可能?屋子裡連根柴火都沒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就被燒成灰燼,連點皮肉都不剩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若想把人燒成這樣子,這整間房都應該燒起來才對。”
王釗從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他不敢相信。
“油燈為什麼會燃盡?”
王釗被崔桃的這句反問弄愣了,“這跟油燈有什麼幹系?”
“當然有幹系,他的燃燒便跟油燈相似,皮脂因灼燒而開裂,融化流出的油脂浸潤衣被。這就像油燈裡的燈油一樣,用來支撐著燈心慢慢燃燒,直至完全燒盡為止。”
因為屋內本來就點著燈,很明亮,慢慢燃燒所冒出的煙又被外頭的風雨給打散了,加之守衛們都在院外淋雨看守,眼睛常被雨水打湿,沒注意到屋裡的情況也不奇怪。之後等風雨停了,屍體都快燒完了,就更難注意到了。
崔桃指著灰燼旁殘留的一些黃色粘稠物,告訴王釗,這些就是人身上流淌出來的油脂,因為沒有沾到衣被,所有沒有完全燃燒而有所殘留。
Advertisement
在場的衙役聽到崔桃的形容,都覺得驚駭,特別是在看到黃色黏物的時候,胃裡禁不住開始翻湧。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更可怕的死亡現場,但無法想象在他們的看守下,正發生著這等死法在一個孩子身上,實在是太過殘忍。
“他為何一定要這樣?”
“本就一心求死,想吧。”
因衣服被焚燒,傷口被上藥的關系,草鞋男孩並沒有穿衣。所以他醒來之後,大概是裹著被子下地,想以油燈焚燒自己。燈油沁入被子,引發燃燒後,令他原本灼燒過的傷口開裂,進而就形成了燈心效應。
王釗當即到韓琦那裡賠罪,自責自己安排得不夠妥當,應當留人在屋內看守才對。
“虛弱成那般模樣也要求死,便是避免了這次,也會有下一次。人若真想死,誰都攔不住。”韓琦將默寫完畢的東西整理好,一邊遞給崔桃,一邊對王釗道,“不過。這次你確有疏忽之處,先記上,回頭再犯就一遭算。”
王釗連忙謝恩應承。
崔桃則從韓琦手裡接過他書寫的東西,仔細一瞧,竟然是《闕影書》。沒想到韓琦當時看了那麼一會兒,竟然將內容都記住了。
“韓推官果然是過目不忘!”崔桃馬上稱贊道。
韓琦搖頭,“不過是書背多了,記性好,有些地方不是原文,取大概意思。”
“那也厲害!”崔桃順勢繼續誇。
韓琦不禁動了下嘴角,特意看了一眼崔桃。
“不過這孩子還真是……竟連一聲疼都不喊。”王釗沒注意倆人的互動,還在唏噓剛剛所見的場面。
“有時精神上的摧殘遠比身體上的更加殘忍可怖,這《闕影書》不該留存傳世。”
崔桃認真看過兩頁內容之後,緊皺眉頭。之前她隻是大概掃了一眼,看得不夠細致,如今越看越意識到這東西的可怕。這書主旨就是先摧殘人原本的意志,不斷以洗腦的方式令其重建出一個犧牲自我的‘信念’,由此培養出一個又一個不知疼又不懼死的殺人工具。在挑人上面還很講究,最優挑選那些經歷淺猶若白紙一張卻有毅力的孩子下手。
“正好,唯一知情的人死了,咱們這隻有前半部,再燒了它就是。”王釗馬上道。
崔桃搖頭,“卻未必,別忘了還有‘寶珠’在。”
“咳——
咳咳咳——”
韓琦突然咳嗽起來,崔桃正要問他怎麼了,便見他再一聲劇咳,嘴角帶血了。
第125章
崔桃為韓琦把脈後,斷定他中毒了,但隻憑吐血的症狀卻是難以去斷定毒物屬於哪一種。
中毒的方式卻很好推敲,這幾日崔桃都跟韓琦一起用飯飲茶,如果因飲食中毒,她也難以幸免。至於其他方式,可能性就不多了,最讓人懷疑的就是昨日草鞋男孩時拉上韓琦的行為。
那孩子很聰敏,很可能當時在聲東擊西。因事發突然,他身上突然起火,又突然抱住韓琦,極容易讓被牽連者分神,顧及不到其它。
韓琦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況,對崔桃道:“腰似有異樣,當時以為火灼所致,更衣時又未見傷,便沒多想。”
崔桃認真思慮之後,便埋頭寫了一個清肺毒的方子,順便讓韓琦脫掉上衣,她要親自檢查。
韓琦怔了下,側首輕咳了一聲,耳後的肌膚漸漸變成了淡粉色。
崔桃寫完了方子,放下筆後,才發現屋子裡很安靜,韓琦也不看他。
領悟到某人在害羞之後,崔桃一臉認真解釋:“命重要。”
韓琦正覺得自己思慮確實過多的時候,就聽崔桃再補充解釋一句。
“醫者父母心,在大夫的眼裡,病患不分男女。”
這話本也沒什麼問題,但崔桃說話時偏用她那如葡萄般的黑眼珠兒一直盯著他看。明亮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目的性極強。
“當然六郎是特例,看過之後我會對六郎負責的,一輩子。”
這話倒讓人瞬間忘了中毒之憂了。
韓琦不禁扯起嘴角,但他還不及笑,便又劇烈咳嗽起來。
崔桃剛放松下來的表情驟然嚴肅起來,不禁擔憂自己若治不好他該怎麼辦。
韓琦脫掉外衫,留下白色裡衣,裡衣掀開半截,隻露腰腹的位置供崔桃查看。韓琦本就膚質如玉,不常露在外的皮膚就更好了,但因為他腰腹線條緊實,倒不顯文弱,頗具硬朗和力量感。
崔桃用金銀花、幹姜等配制了清毒之水,以綿毛蘸取擦拭,雖未直接用手觸碰他的皮膚,但也能明顯感覺到他腰部肌肉的堅硬。肯定是緊張了,才會繃緊肌肉,不然不會這麼硬。
因為藥水呈淺綠色,塗抹在肌膚上之後,便較容易找到針眼的位置,在腰後側。針眼很小,扎一下引發不了多少痛感,加上當時草鞋男孩帶著火去抱住韓琦,那場面真挺猝不及防的,更叫人難以顧及到這點似蚊蟲叮咬般的疼痛了。
王釗等從焚燒成灰的屍骨中找到了一根銀針,非常纖細,以至於微風一吹會左右搖晃的程度。
“可不是什麼地方都能做出這等纖細的銀針。”崔桃道。
王釗意識到這是個線索,能有這等手藝的匠人必然有名,便記下去查,又問崔桃韓推官的毒可有解。
崔桃掃一眼在場其他衙役,才凝目盯著王釗,解釋道:“這般細的銀針扎進去一點,便讓韓推官中毒了,可見其上所塗抹的毒液必為劇毒。若大夫難以斷定毒物是什麼,就沒辦法對症下藥,所開出的解毒湯劑便難有效用。再這麼下去怕是有些難了,我正想問王巡使,能不能想辦法去尋些更厲害的解毒高手?”
王釗怔了下,為難地蹙眉嘆了口氣,表示他會盡力。
“若在汴京,還能請皇宮裡的太醫幫忙瞧瞧,如今在泉州我人生地不熟,卻是真沒用了。張昌和韓府那邊倒是忙活著,但我看他們也難找到什麼得用之人。”
王釗焦急不已,一腳踢翻了凳子。其它衙役見狀忙拉住王釗,勸王釗千萬要冷靜,這種時候最不能焦躁,韓推官那邊還需要大家想辦法。
“那你們倒是說說,還有什麼辦法?”王釗厲聲質問之後,見所有人都低頭不吭聲了,王釗的聲音便更焦躁,“這趟泉州來的損兵折將,死了那麼多兄弟,如今韓推官也性命堪憂,這叫我回汴京之後怎麼交代!還真不如不來!”
“韓推官暈倒了!”李才慘白著一張臉飛奔來報,滿臉驚惶。
胡氏這時候在丫鬟的攙扶下,急匆匆趕來查看情況,隨後就伏在韓琦床前哭起來。宋氏等隨後趕到,見這光景也都不禁難過。
這之後三日,府衙內上門的大夫接連不斷,卻都沒有尋到有效解毒之法。胡氏和宋氏商議之後,便以萬貫懸賞求解毒高手,但上門的大夫反而更少了,因為泉州附近醫術高明的大夫能看的早都試過了,醫術不精的更不敢上衙門來招惹。
最後還是有一位老農,有家傳的解毒偏方,曾試過有效用,便膽大地過來一試。他的方子雖沒有把毒徹底清除了,倒是讓韓琦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但人還是有中毒之狀,渾身無力,偶爾咳血。據大夫診斷,命是保住了,但已經傷了肺脾,要細心調理三五年才能徹底好轉。
這些天一直擔心韓推官有性命之憂的衙役們,終於將繃緊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些,但心中一直存蓄的惡氣卻難出,大家都把勁兒用在了審問犯人和搜集證據上。
因為這次是突襲,即便敵方行事謹慎,安定村內還是多少留有一些沒來得及毀掉的證據。
其中一個證據就是沒有完全燒毀的賬本,其中就有幾頁記載了近一年內地臧閣胭脂鋪的賬目,這就以確實的證據證明了,江湖上傳聞天機閣和地臧閣‘不對付’的消息的確是個幌子,兩家一直有來往,甚至可以說地臧閣其實天機閣的一個分支。
這就好比街上兩家賣包子的鋪子,門對門,互相搶客,看似是競爭關系,實則客人不管去哪一家,錢都落到了他們一家的口袋裡。用看似對立的關系,包攬到了更多的生意,同時也分散了風險,當一方受損的時候,還能保全住另一方。
同時還發現,安定村訓教孩子們的方式,其實與地臧閣如意苑訓教女子的方式,多有雷同之處,其中都有運用到《闕影書》的內容。
衙役們畢竟在審訊方面經驗豐富,通過激將法對付一些年輕經驗少的犯人倒是得用,不過缺點就是這些年少的犯人所知內情不多,隻套出些不算太有用的消息。
葬在石棺內的黑衣人並非是《闕影書》的首創者,黑衣人的祖上就做過君王死士,並以墨子“赴湯蹈刃,死不旋踵”的理念為精神信念,從實踐中總結出了幾條粗略的方法。黑衣人則是通過總結祖輩的經驗,再結合自己的經歷,進一步研究細化,總結著成了《闕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