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拿起夜明珠端詳一番後,勾唇笑了,“確實是個寶貝。”
“這是自然。”草鞋男孩也仰頭看向那顆寶珠。
韓琦卻隨手將夜明珠整個握在手裡,負手於身後,看起來不怎麼看重他手裡的東西。草鞋男孩的目光便轉移看向韓琦 。
“《闕影書》內容堪稱佳絕,按上面所述之法培養死士,想來會效用。我們在安定村所見的那些死士,也足以證實《闕影書》的厲害之處。”
草鞋男孩哼笑一聲,“廢話。”
“山洞內的墳幾乎都沒有陪葬物,可見一直到你父輩,都一直在遵循著祖訓。到你這裡,不在年節時候,供桌上卻貢品新鮮,滅有一絲灰塵,可見你經常去祭拜祖先,也是一名祖訓著祖訓的人物。”
遵循祖訓於草鞋男孩而言,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反而令他覺得很榮光。
“是又如何?”
“一個嚴格聽從祖訓的人,一個被《闕影書》教導‘忠’長大的子孫,怎可能隨便供出祖宗最珍惜的寶貝給我們?若這顆夜明珠就是壁畫上的皇帝贈與你祖宗的寶貝,收藏保護好這顆珠子就意味著‘忠’。那豈不是將死士最在乎的‘忠’隨便地拋棄了?”
李柷雖是一位傀儡皇帝,正史上倒是並沒有關於他子嗣的記載。但一名到了正常婚齡的男子,即便是傀儡,也畢竟有皇帝的身份在,便是不供妃子美人給他寵幸,也當有婢女服侍,所以他當時能留有子嗣也不是不可能。
“若寶珠真代表著一個人,讓我猜猜,可是個女孩?因為若是男兒的話,極少會有人以珠代指。”
草鞋男孩嘴唇翕動,隨即抿住嘴,死死地盯著韓琦。他本想辯解,但意識到自己如果說太多便會破綻更多,反而令對方獲得更多的信息,便幹脆閉緊嘴巴不說了。
“你跟蘇玉婉是什麼關系?”令人意外的是,韓琦沒有揪著這個問題不放,反而突然問起了蘇玉婉。
草鞋男孩低眸默了片刻,就答道:“她是我母親,使團一事正是我的策劃,為她報仇。”
韓琦審視一眼草鞋男孩,沒有懷疑他的話。這問題其實不用回答,他也知道。而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也不在於問題內容本身。
韓琦突然轉到蘇玉婉的問題上,目的就是為了讓草鞋男孩有所取舍,要麼選擇回答蘇玉婉的問題,要麼就會被他繼續緊逼著追問有關於‘寶珠’的問題。在這種緊急面臨選擇時候,人不容易跳脫出來,本能地會去做二選一的選擇。草鞋男孩果然選擇了有關蘇玉婉的問題 ,由此其實也等同於知道另一個問題的答案,他懼於被繼續追問‘寶珠’的問題,露出更多破綻,所以才選擇通過去說另一個來掩蓋這一個,殊不知他的選擇已經給了韓琦所有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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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桃在旁靜靜旁觀,不禁在心中感慨:草鞋男孩終究是還是因年紀小吃了虧,連番著了韓琦的道,上了韓琦的套。
她家男人好樣的!
晚些時候必須要做一碗山海兜犒勞他。
“你叫什麼名字?”韓琦再問草鞋男孩。
“早說了我沒有名字,你們這些蠢人竟一直不信。沒名字的人,別人才永遠不知道你是誰。”
“蘇玉婉可是你父親的繼室?你可還有其他兄弟?”韓琦不爭辯其所言的對錯,爭辯也無用,盡量多問些其它有用的信息。
草鞋男孩搖頭,隨即驚醒,反應過來不對。
“你耍我——”
草鞋男孩怒得面紅耳赤,不及周圍的衙役反應,他驟然騰空作勢要去殺韓琦。
因為草鞋男孩的手腳都比較小,成年人的手镣腳镣根本不適合他,所以他並沒有戴這些被押上來。他趁人不注意突發攻擊,又行動極其靈活,的確令人難以立刻緝拿到位。
韓琦倒是有所防備,躲過攻擊後,欲用手擒住草鞋男孩。草鞋男孩這一次沒在攻擊韓琦,反而直接抱住了他的腿不撒手。
須臾間,草鞋男孩身上起了火,韓琦的衣袍也跟著燒了起來。
第124章
眾人見狀,立刻試圖分開草鞋男孩和韓琦,草鞋男孩卻死抓著韓琦的衣袍不肯放。崔桃立刻抽出身邊衙役的配刀,斬斷了韓琦燃火的衣袍,便露出了其內穿的白色羅質中單。
王釗見火本能找水,他尋來茶壺去撲火,在崔桃斬斷衣袍的同時,一壺涼茶也潑到了韓琦身上。泉州天熱,裡衣單薄又是白色,水一潑便透了,還掛了茶葉。
崔桃本要去問候韓琦是否有燒傷的情況,忽見韓琦轉身背對著自己,才反應過來‘男女有別’。她馬上轉過身去,囑咐張昌去照料韓琦,最好是及時更衣查看傷口,盡快塗藥避免感染。
“這裡有我和王巡使,韓推官請放心。”
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嗯’,崔桃便立刻去查看草鞋男孩的情況。
衙役們已經用水撲滅了草鞋男孩身上的火,起火點在衣袖處,胳膊和腰際都有嚴重的灼燒情況,但傷情還不至於喪命。草鞋男孩已經陷入昏迷之中,崔桃檢查他的頭部,發現有較大的一塊紅腫,應該他跌倒在地的時候磕了頭。
隨後大家將草鞋男孩移到榻上診治,大夫先給傷口塗藥,崔桃隨後施針。
草鞋男孩這時候醒了過來,虛弱地半睜眼看著崔桃,嘴唇動了動。
崔桃見他很渴望講話,便將耳朵湊近了些去聽。
草鞋男孩的唇再度翕動兩下。
“誓死效忠,永不悔改。”
人隨即又暈了過去。
努力掙扎了半天,就為說這樣一句話。
才剛草鞋男孩突然的景象,已經令眾人都吃驚不已,如今他傷重忍痛,還要如此堅持,大家都不禁驚嘆草鞋男孩的意志。這般年幼的孩子,竟甘願受之苦,至死表達赤誠忠心。
“雖為罪犯,但這等誓死的執著令人佩服。”有衙役小聲感慨,當即引來他周遭不少衙役的應和。
“佩服?”崔桃嗤笑一聲,顯然無法苟同。
衙役對崔桃解釋道:“我們沒贊同他做得對,隻是佩服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誓死效忠的執著之心,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這般感慨,難道也會有什麼錯?”
幾名衙役跟著附和,犯人受罰理所應當,但這男孩不懼死的執著,的確叫人驚嘆。
“當然錯了,錯得離譜。”
至死忠誠的精神固然令人敬佩,但看看地上躺著的孩子,才多大?也就七八歲而已,還有那些安定村的孩子們,都是小小年紀就幹起了不惜命的活計。他們都還是孩子,能懂多少?他們真知道世界什麼樣?真正的忠孝是什麼樣?
這些孩子,小小年紀,涉世未深,在認知方面還是一張白紙的時候,就被刻意灌輸了一種“別無選擇”的生活。他們如提線木偶一般,沒有自我,沒有思想,任憑差遣,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這種情況發生在人身上,尤其是孩子身上,難道不是一件極其可悲又可怖的事?
這並根本就不是可敬的忠誠精神,而是可憎的精神教唆和控制。
“何為精神教唆和控制?”王釗從字面上多少有一些理解,但還是想得到準確的解釋。
“以慫恿、利誘、威逼等諸多種非道德的精神操縱手段,去說服他人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改變,聽從於自己的指揮和控制。焦屍案中那些被林三郎圈養為奴的女子們,便有被精神控制的情況。還有在開封府前自盡的少年萬中,他就是受了林三郎的教唆,才會一時沒想開自盡了。”
大家聽了崔桃的解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隻嘆草鞋男孩不懼死的行為,卻忽視男孩背後的真相意味著什麼,有著何等的黑暗。
“唉,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己真實姓名都沒有的孩子,豈可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
“剛舉例的這兩種情況且都還屬於較輕的教唆和控制,隻要挽救及時,可以讓他們醒悟過來。《闕影書》上所述的則是一種深度的教唆控制之法,長期受控在那種情況下的人,便沒那麼容易被叫醒了。”
崔桃低眸看著昏迷不醒的草鞋男孩。
“哪怕烈火灼身,都醒不過來。”
這三日大家沒少拷問安定村緝拿回來的人,一個個卻都跟木頭似得,憑你怎麼審問,都難從他們口中問出東西來。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問出點證供,也不過都是些皮毛,沒什麼大用。
“《闕影書》焚毀了。”韓琦換了身青衫進門。
“焚毀?”王釗驚詫地看向韓琦,“怎麼會被焚毀?咱們來庫房之前,不是完好無損地放在公案上麼?莫不是留在屋裡守衛的人中也有內奸,動了手腳?”
王釗因而想到了孫知曉,他最痛恨內奸,真恨不得親手將他們撕碎。因韓推官要通過他放長線釣魚,他才一直忍著沒動他。
“沒人靠近,自己燒起來的,跟這孩子的情況一樣。”韓琦走近些,打量草鞋男孩的情況,便問崔桃可知他自燃的緣故。
崔桃:“一般這種情況,大多跟火鐮有關。”
草鞋男孩的衣裳已經被焚燒大半,又經過潑水,不太可能再找到火鐮的殘留了。
“公案上的《闕影書》,正是在陽光照到桌面的時候自燃。他身上的火從袖口燒起,該是在袖口處藏匿了火鐮,寫字的時候趁機將火鐮混入墨中,紙上的墨字經光照後更為吸熱,才引發了紙張自燃。”韓琦解釋道。
“好妙的招法!”王釗等人不禁感慨。
隻要紙張見光,或有些許的摩擦導致局部溫度升高,書寫而成的闕影書就會自燃。泉州天熱,很容易引發火鐮自燃,草鞋男孩根本不想將《闕影書》交出,但因為要跟韓琦作賭,篤定韓琦會因開棺而損失掉一批人,才不得不拿出一部分闕影書出來做誘餌。失敗了,便狗急跳牆,引火,拉一個墊背是一個。
“讓他好生休息一晚,千萬不能見風,否則極易發熱。”大夫給草鞋男孩塗完藥之後,對王釗等人囑咐道。
王釗便立刻帶人將門窗緊閉,從外面鎖好,又派了三十多人在院外把守,保證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一夜的大風大雨,府衙內的樹枝折斷了不少。
雨停了之後,崔桃帶著大夫來給草鞋男孩換藥,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兒。
“這什麼味?”崔桃蹙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