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們將趙宗清強押跪在地上,雙膝磕到青磚上發出咚的一聲響,聽起來就覺得疼。趙宗清被迫垂首面著地面,發髻凌亂,頗顯狼狽。但他卻有十足的精神,笑出聲了。
看來潮湿霉臭味的大牢,並沒有讓他學會做個安靜的乖孩子。
且不等韓琦發問,趙宗清就在掃了一眼莫追風後,先行向韓琦發問:“他不招?”
莫追風回看一眼趙宗清,就繼續默然低著頭。
“與你有關的,便隻字不提。”韓琦故意嘆了一句,“你確實養了一條好狗。”
趙宗清笑了笑,“這招與不招都是死罪,那招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在這種時候了,趙宗清居然還想控制場面。
“倘若這用不用刑你們都不招,那就用唄,瞧著鹑衣鵠面、傷口腐爛生蛆的你們,肯定會比現在讓人心情愉悅。”韓琦以同樣的句式反駁趙宗清。
趙宗清怔了一下,在場的其他衙役們其實也有點驚訝。
依照韓推官溫潤如玉的性子,在以前他是斷然說不出這種話的。這話一聽就該是出自崔娘子之口。果然兩個人待在一起久了,會互相受影響。
唉,誰能想到這麼肅穆的審案氛圍,他們居然都能被秀一臉恩愛。
“我與他可不同,韓推官沒辦法從他口中問出來的東西,都可以來問我。而且我沒什麼太高的要求,很容易就能做到。”
韓琦警惕看他:“你想要什麼?”
趙宗清示意性地動了一下手臂,但他的雙臂被王釗緊緊扣在身後,根本動彈不得。顯然,他要韓琦先下令松開他的手,讓他能舒服地站著說話。
這要求不難,但趙宗清肯定不止這一個要求。看得出他此刻很有表現欲,該有什麼戲倒是可以給他繼續唱。
“這要先看你的表現。”韓琦自然不會讓趙宗清那麼輕易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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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王美人確實年少相識,互許過情意。但在王美人進宮之後,我們便再無瓜葛了。不同於韓推官所想的那般,我對她已經沒有多少深情了,但我對官家確實因此生了殺念。”
趙宗清的確很會講話,留有懸念,令人好奇。
“為何?”韓琦問。
趙宗清看了眼胳膊。
韓琦便示意王釗松開。
趙宗清起身,理了理衣袖,笑對韓琦道:“講故事怎麼缺酒菜?我突然想喝八仙樓的杏花酒,當以玉杯玉壺盛裝的那種最好,他家的招牌炙雞最好吃不過。”
“趙宗清,你得寸進尺!”王釗怒道。
“喝點酒就得寸進尺了?”趙宗清訝異地揚眉,反問韓琦,“我倒是同情韓推官了,想不到這開封府的衙役如此沒有見識。”
韓琦使了個眼色給崔桃,便下令讓王釗去辦。崔桃跟王釗一同出了公堂,片刻後又回來了,端了一壺熱茶給韓琦滿上,也同樣倒了一杯,示意李才端給趙宗清。
趙宗清驚訝了下,溫笑著端起茶道謝。
崔桃趁此時機瞟了一眼莫追風,身體繃緊著跪在那裡,他這個狀態並不是因為開封府的審問而緊張害怕,而是因為趙宗清的到來。出於忠主的本性,莫追風不會亂說什麼話,但是他心中是有疑惑的,他也不明白趙宗清現在在唱哪一出。而且他應該還惦記著趙宗清瞞他天燈的事,等著趙宗清那句‘你會知道的,在堂審的時候’,給他解釋。
既然大家都如此好奇趙宗清接下來要講的事情,當然要給他機會表演。
“在酒來之前,韓推官不妨也為我解一解惑,讓我知道自己輸在那裡。你們到底是如何發現天燈和磚的秘密?”金明池叛亂的失敗他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但天燈的事令他很疑惑。如此巧思,竟也敗了?
“許多鋪子在低價或白送天燈,崔七娘覺得異常便買來試了一下,發現了天燈的問題。”
“僅憑這一點?”
“還有金祥窯廠,本該他們供應給三清觀的磚卻是莫家窯廠所出,本說為了生意做新樣式的空心磚,他們卻把磚坯都給埋了,顯然金祥窯廠有很長一段時間燒制出的磚另有秘密用處。那麼秘用的磚,到底能幹什麼用?
那空心磚隻有一面有口,且外口小,內裡容量大。如此費勁地之作一面有孔,而不是通孔,為什麼?再思及在安定村山洞內發現的硝石,我便懷疑磚裡面是要放的東西是火藥。你們這次叛亂所用的武器是借著漕運船隻分批運來,那麼火藥也很有可能借此途徑運輸。”
當然這些隻是韓琦的猜測,因為他調查的時候去年的漕運已經結束,所有東西都已經轉移,他沒有辦法通過搜查的方式去找火藥。不過韓琦想到了一個人,便是武大娘胭脂鋪嗅覺極為敏銳的武恆。在那些船隻和倉庫裡,但凡放過火藥的地方,武恆都能聞出來,不過味道很淡,想來火藥在運輸的過程中都經過小心地包裹,殘留很少。後來韓琦就帶著武恆去了金祥窯廠,在窯廠一處廢舊的空地上,找到了幾處殘留在地上的火藥,至此得到食物,可以完全確定了。
著火的天燈和有火藥的磚,自然就可以聯系在一起了。
再然後推敲磚的用處,自然而然想到了汴京城和街道司。而僅憑墜落的天燈去引燃磚牆,還有些不太可行,所以在上元節前一夜,韓琦便派人暗中巡視街巷,果然發現有人偽裝成街道司的人在街邊修補過的牆面塗抹燈油。
如此易燃和易爆湊在一起,便可以解釋了。
趙宗清連連拍手,稱贊韓琦洞察細微,令人驚嘆。
“當然這其中少不得崔七娘的功勞。二位可謂是珠聯璧合,叫人豔羨!”趙宗清說罷,特意看一眼崔桃。
“趙宗清,都這種時候了,你倒是真自在,不怕死。”崔桃道。
趙宗清哼笑:“若你受過我所受,也是一樣的。人都有命,逃不過。但我不相信命,寧願讓天下人陪葬,也要爭一爭。”
這時王釗匆匆跑回來,公堂內便擺放了桌椅。王釗從食盒裡端出了四盤菜,和八仙樓的玉酒壺、酒杯。
“酒到了,但願你所言,值得這些酒菜。”
“當然值!我便跟你說一件最大的事,你們誰都沒料到的事!”
趙宗清撩起袍子落座,他飲盡一盅酒,愜意地咂嘴,直嘆是好酒。隨即,他便笑著掃視屋內所有人,這些人都盯著自己看,唯獨一個人除外。
趙宗清將目光最終的定格在一直埋頭沉默的莫追風身上。
“他姓莫。”
眾人:“……”說廢話打死你信不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莫。”
莫追風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依舊疑惑地看向趙宗清。
屋內許多人也沒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
韓琦和崔桃最先明白過來。
莫非王土的莫?他故意選了一句帶‘王’的話,難道說——
“你們大概都以為我才是安定村那壁畫上的明珠之後,是李唐的後人,但我不是,他才是!”趙宗清指向莫追風。
第155章
莫追風乍聽這話時心驚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控制自己的情緒不外露,甚至都不曾抬頭去看趙宗清一眼。他怕自己表情一旦暴露了什麼,配合不了少主的謀算, 故而選擇低頭沉默,更萬全些。
他之前就不相信少主會安安分分地束手就擒。他知道以少主多思多慮的七竅玲瓏心, 必然還有應對之法。果然,少主現在打算編故事迷惑敵人了。
莫追風不介意趙宗清如何編排自己,隻要能讓少主達成所願,他可以做任何犧牲。但他一直很想弄明白, 為何天燈這等大事少主之前要瞞著他?
“莫追風曾祖父劉策洗入贅給商人莫廣文為婿, 娶其獨女莫氏,後代皆改姓莫。劉策洗是深州本地人, 這點我們已查實。而對聲稱來自蘇州的莫廣文父女的來歷, 卻無法查實。”
“當時莫氏年紀不過十五六歲,莫廣文正值壯年, 卻不娶妻填房想辦法生兒子,隻帶著女兒偏偏從繁華的蘇州跑來深州找上門女婿,這行為確實有點奇怪, 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證明莫追風就是明珠之後。”
前兩天韓琦已經將調查到的莫家情況告知給崔桃。崔桃這會兒故意講述這麼細,目的不是給眾人解釋, 而是說給莫追風聽。到現在為止,莫追風對趙宗清仍然忠心耿耿, 沒有半點動搖的心思。
崔桃有意點他一下,以他家祖上的情況, 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不要一門心思以為趙宗清隻是在做戲,故布疑陣。
雖然崔桃現在還不知道趙宗清所言的真假, 但是挑撥一下二人的關系總有好處。
“你有何證據證明他就是明珠之後,而你不是?莫不是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才故意把他推出來?”
韓琦提出質疑,目的就是為了讓趙宗清解釋更多。
“證據?我的證言就是最好的證據。”趙宗清口氣裡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他說罷就給自己斟滿酒,接連飲下了三杯。
看似瀟灑自信,在公堂之上不可一世,實則要借酒壯膽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可見的骨子裡有脆弱的東西存在。
不過,韓琦倒是很期待他接下來將說出口的事。
莫追風終於有反應了,他抬起頭,狐疑地望向趙宗清,說不清自己現在什麼心情。明明心裡已經認定少主在做戲,可是當聽到崔桃質疑他曾祖母身世的時候,他竟隱隱也覺得存在這個可能性……
“我——”趙宗清用食指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其實就是被用來保護莫家兄弟的工具。”
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趙宗清手執酒壺起身,開始在堂中央徘徊。
“也就是你們口中說的天機閣的死士,不管別人怎麼待我,不管我遭遇了什麼,都要時刻謹記自己為誰而活,乖乖做一個聽話的提線木偶,隨時為主奉上性命,且不能有半句怨言。哪怕被插刀哼一聲疼,人家都嫌你做得不夠好。”
“我生母,外祖母一家,跟天機閣閣主一樣,世代都在為‘明珠之後’效命。天機閣在明,以招兵買馬、發展壯大為目的,為他日東山再起做準備。我們則在暗處,以擔著保護‘明珠之後’為大任。”
“我們這一脈倒是運氣好,從遊散的商戶終於通過姻親關系攀到了官門,最後竟得機會安排女兒進到延安郡公府做妾,最終貼上了皇族。從記事起,我就被母親變著法地教導如何成為一條忠主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