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我懂什麼?脆弱地如一張白紙,別人畫什麼樣我就必須是什麼樣。才五歲就要每天起早習武,讀著比我兄長們多一倍的書,夜裡隨時會被叫醒,起不來就要被潑冷水,在房梁上倒吊一個時辰。哪怕每天如廁幾次,都要被管著。我不服過,想去找父親告狀,她反誣陷我不聽話,調皮逆反,將我帶到了莊子上教導。
那半年,我身上沒有一塊好地方,但凡不聽她的話,或沒做到她的要求就會挨打。想睡覺?想吃口好飯?想身上不疼?那就要聽話 。
等回了郡公府,她一樣有看不出傷的手段折磨我,用銀針最疼的穴位 ,浸湿的紙一張張貼在面上令我窒息……每次都在我瀕死的時候才放過我。
問我知不知錯?問能不能做到?能啊,當然能。”
趙宗清說這些的時候,嘴角一直帶著譏諷的笑,眼睛裡卻一直迸發著綿綿不盡的恨意。
“虧得我聰明早慧,在八歲時便知隱藏自己的真心。他們要聽話、乖巧、厲害,我便更聽話、更乖巧、更厲害。終令他們滿意了,開始贊許我,器重我,認定我將來必會定是一名輔佐‘少主’的猛將。”
趙宗清就在這時候才知道,他一直準備要效忠的少主是莫家兄弟。
事實上,真正知道莫家兄弟身份的人,總共也不過四位:當時的天機閣閣主,趙宗清的生母蘇氏,以及他的外祖母,再加上趙宗清自己。隻有天機閣閣主和忠僕一脈合格的繼承者,才資格知道少主的身份。哪怕是她外祖母的至親之人,在沒有考核合格的情況下也一樣無法知情。這樣做就是為了盡可能地避免身份泄露,以萬全之策保護‘明珠之後’的安全。
“要說這‘明珠之後’的命運還真是坎坷,似乎是被亡國運罩頂走不出來了。莫母早年遇意外致死,莫大儒自幼就身體不好,受此打擊後也死得早。莫大儒不想倆孩子小小年紀承受太多,死前囑咐我外祖母好生照看他們,等他們長大些的時候再告訴他們身份。他還親口囑咐過我,希望我日後能盡全力護他們兄弟周全。”
在場人對於趙宗清這一番供述可謂是萬般震驚,卻又將信將疑。這真的不是趙宗清為了轉移視線,在聲東擊西?可聽他之言,又似乎沒什麼破綻。
趙宗清根本不在乎眾人的反應,睥睨一眼跪在地上的莫追風。
“可笑的是莫大儒說他們兄弟小,而我較之莫追風,明明年紀也不大,為何偏我要擔負這一切?我就不是孩子?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了麼?
我真羨慕他們兄弟,可以無憂無慮地長大。不似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就被束手束腳,總是挨打受罵,從不能隨心所欲。”
莫追風聽到這番話,整個人如被定住了一般,直愣愣地仰望著趙宗清,“少主所言為真?還是在開玩笑?”
“你覺得呢。”趙宗清給莫追風一個溫柔的笑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隨莫追風自己確定答案。
莫追風怔了下,復而低下頭去,攥緊拳頭,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但他心中一定是有猶疑的,隻是不知哪一個部分佔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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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那你怎麼成了少主?”陸炯追問。
“這些蠢材從不知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大宋已經有四位皇帝了,國祚昌隆,百姓安居樂業,他們卻還想做春秋大夢,要反宋復唐,這不是有病麼?一個個還都跟魔怔一樣,不聽勸,但凡我隱晦地提出丁點異議,便斥我不忠,訓我不順,更奪我所愛。既然他們毀了我,我自然也要毀了他們的‘百年大業’!”
在莫大儒死後,趙宗清受命去照顧莫家兄弟,目的為了讓他早日跟兩位少主熟悉起來。趙宗清在照顧了莫家兄弟期間,以苦肉計展現出自己的仁愛,獲得了莫家兄弟的感恩,一心一意敬奉他。
隨後,趙宗清便以‘明珠之後’似乎都多災多難為由,向天機閣閣主提出一個好主意:雙重保護兩位少主。
這第一重是天機閣的保護,早已經有了。趙宗清提議第二重保護,安排一個假少主在前,虛晃一槍。這樣即便有聰明人透過天機閣查到少主的情況,也隻會懷疑到他身上,由他來替兩位真少主擋災。
因為趙宗清多年來一直忠心優秀的表現,沒人懷疑他有異心。他的提議很快就得到了天機閣閣主和外祖母的贊同,此後趙宗清便有了一個假少主的身份。而趙宗清外祖母的娘家人,本就無人知情真少主的身份是誰,後來被告知少主就是趙宗清,她們皆深信不疑,任由趙宗清使喚。
這之後,趙宗清就下手先讓外祖母意外病死,未免引起天機閣閣主的懷疑,他隻是下毒安排了意外,令自己的生母蘇氏變得瘋癲痴傻。這之後他開始鞏固勢力,又利用《闕影書》中培養死士的技巧,培養出一批自己的人,順便也將莫家兄弟往忠僕的方向培養。這些年他一直壯大自己,伺機而動,終於在去年的時候,天機閣老閣主和趙宗清商議,他準備告知莫家兄弟的真實身世,趙宗清就將他也滅口了。
老閣主在瀕死之前,都不明白趙宗清為何要殺他。這歸功於趙宗清的演技實在太好,老閣主竟一直深信不疑他的忠心。抓了多年的鳥,他也終於被鳥啄了一回。
至此,所有知情他是假少主的人都不存在了,趙宗清便成了‘真’少主。
而莫家兄弟從始至終都因受‘保護’不知情,也因為趙宗清高貴的皇族身份,兄弟二人見趙宗清總是屈尊照顧他們,早就感激涕零,對他死心塌地,甚至舍命都在所不惜。
“不得不說,莫大儒雖然身體不好,但對倆孩子功夫的教導卻沒半點耽擱。也或許他是缺什麼才想補什麼吧,總之這對兄弟的功夫相當了得。為我跑腿辦事的時候,倒是給我省去不少麻煩。”
趙宗清說罷,便直接舉起酒壺,仰首倒酒,大有一種“有酒今朝醉,瀟灑不知愁”的意味。
在半空劃出一道弧度的酒水精準地落入趙宗清的口中,突然手臂一抖,酒水悉數澆在了趙宗清的臉上。
“你說得都是真的?”
莫追風不知何時起了身,他雙手揪著趙宗清的衣領,紅著眼狠狠地瞪著他。素來冷漠寡言的莫追風,這時候眼睛裡盈滿了狼狽的淚水。
“你真的在利用我們兄弟?”
“錯,是你們利用了我,利用了天機閣和地臧閣上上下下所有人。就因為你們兄弟倆,多少可憐的孩子如我一般,自小受盡折磨,被養成了如傀儡一般廢物,叫人看著就惡心!”
趙宗清會對莫追風眸子的時候,沒有絲毫愧疚之色,反倒覺得快意。
莫追風一拳打在趙宗清臉上,淚水瞬間從他臉上滑落,“你可知追雨因你死在了金明池?”
之前莫追風一直沒說,是他覺得自己的兄弟死得其所,為少主而死很榮光,也怕少主知道了會難過。
如今怎料真相竟是這般……可笑他之前聽趙宗清說那些故事的時候,還以為他隻是在胡說,隻是在做戲,自己要配合假裝一下……他真真如一個猴兒一般被耍的團團轉,不,是連猴兒都不如!他真真正正蠢得要沒了命,他弟弟更慘,已然沒了命。
趙宗清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血,嗤笑:“因區區一個莫追雨便來跟我討命,那千千萬萬因你們兄弟而死的人,你自刎謝罪八百回都不夠。”
趙宗清突然抬手,指向崔桃。
“她就是其中之一受害者,若非當初得幸從開封府铡刀下逃過一劫,早成了斷魂鬼了。”
突然被桃花波及的崔桃反應很及時,配合地點了點頭,贊同趙宗清所言。
“不過你更狠 ,帶著上萬人馬叛亂,更要炸毀整個汴京城,拉所有人給你們陪葬。比起莫追風,你自刎三萬六千回都不夠。”
崔桃話音未落,莫追風已經要再對趙宗清動殺手,王釗等衙役立刻將人押住,不許他亂動。
“你利用莫家兄弟是為了報仇,你炸汴京、殺官家又是為何?你既然並不鍾情於王美人,又為何特意留這些繡帕?”
韓琦質問之時,已有衙役將兩方荷花帕展現給趙宗清瞧。
“王美人最愛荷,但她自從進宮之後,便再沒繡過或畫過荷,想來她對你亦是一往情深。” 崔桃跟著插一句嘴,添油加醋。
“一往情深?呵,若這算一往情深,世上就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一往情深了!口口聲聲說最心悅的人是我,卻把所有的事都排在我前面,我不惜舍命救她,求她嫁給我,她轉頭就因天機閣閣主一句吩咐,毫不猶豫地選擇進宮,高高興興地成了皇帝的寵妃。”
“這帕子是我用來提醒自己,我活得有多可笑,讓我時刻謹記過去的恥辱,終有一日我會一一找回來!”趙宗清字字憎惡地訴說。
至於他為何殺皇帝,原因就復雜了,有自小被教化的結果,無數人告訴他皇帝注定該死,即便理智上知道不是如此,但他還是會本能地覺得他該死。加之他曾經確實深愛過王美人,對皇帝有奪妻之恨。便是他後來不再愛那個女人,作為骨子裡敏感卻又高傲的男人,這種恥辱他注定無法放下。
王美人是趙宗清唯一曾經試著動心,想要敞開心扉的人,然而卻因此受傷更深。他恨天機閣,恨皇帝,恨所有令他感受到痛苦的人。
所以今日的安排最巧妙,召集天機閣所有餘孽,連帶著皇帝一舉殲滅。
本是最好不過的計策,奈何……
“是你殺了蘇玉婉?”
崔桃一直奇怪以蘇玉婉的能耐,即便犯了錯,也該會得到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該被她那麼幹脆地抹殺。但如果是趙宗清故意借題發揮,為鏟除蘇玉婉,倒是可以理解他痛下殺手的原因了。
趙宗清聞言後,一瞬不瞬地看著崔桃:“蘇玉婉這個女人與你有幾分相似,頗有些能耐,留久了便是禍害。”
地臧閣是天機閣老閣主受蘇玉婉提議而設立的分支,壯大速度極快。但於趙宗清而言,地臧閣的存在用處並不大,還會令他額外分神去防備,弄死老閣主的下一步就是先解決地臧閣。恰巧蘇玉婉犯了事,趙宗清便借機把人收拾了。
極其不悅的情緒在韓琦眸底暗湧,他冷聲質詢:“你不告知莫追風天燈一事,便是打算讓他也跟那些人一樣,等天燈墜落時在城中被炸死?”
趙宗清輕笑了一聲,權且算作應承。
莫追風再度震驚地瞪向趙宗清。
原來他瞞著他這點,是為了讓他去死?
可笑他忠心不二地去做趙宗清所要求的一切,更在可以逃命的時候,選擇折返回來找他,哪怕他被一眾禁軍侍衛包圍,毫無逃生的可能,他也不惜現身護著他。可到頭來,他的赤血丹心都換來了什麼?愚蠢又可笑的自己!
再想想自己這些年來,他一直把‘少主’排在自己兄弟之前,全心全意效忠趙宗清,甚至於無所謂親兄弟莫追雨的生死……
莫追風閉上眼,以遏制不停洶湧而出的淚水。他憎惡自己,更憎恨趙宗清!
“趙宗清,受死 !”
莫追風怒吼一聲,便以巨大的蠻力掙脫王釗等人的桎梏,以極快地速度衝向的的趙宗清,欲折斷他脖頸取他性命。王釗自然不能遂他的願,及時擒住了莫追風的胳膊。
莫追風一手抓住了趙宗清的發髻,死揪著不放,莫追風發髻被扯得凌亂,栽倒在地,拖行一段距離。莫追風最後扯了一把頭發在手裡,上面還粘著一塊頭皮。
這麼多頭發被硬薅了下來,肯定疼,趙宗清痛叫幾聲之後,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狼狽不堪。
韓琦見趙宗清此狀,眼底濃鬱的冷色才稍微轉淡。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陪在韓琦身邊的張昌可是心裡非常清楚。他家六郎剛剛是故意說那句話刺激莫追風對趙宗清動手。誰叫趙宗清這廝不僅變態還嘴欠,居然說崔娘子和蘇玉婉類似。類似你個頭!這下好了,頭皮沒了吧!
趙宗清幹巴巴地咧嘴,呵呵笑了兩聲,猛地看向恨不得吃了他的莫追風。
“覺得被人耍了?覺得恨?你如今遭受這點算什麼,我一直忍受並煎熬了十幾年!我的母親,我的外祖母,還有我曾最心愛的女子,她們都跟魔怔了一樣,做所有事都為了你,永遠沒我。你這才多久,這就忍不住了?”
趙宗清更大聲笑起來,頗覺得痛快。
“可知我為何總喜歡假扮別人?因為我厭憎透了自己,對我而言,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好過我!”
“你之前說,你並非延安郡公之子,又是何意?”天色不早了,陸炯該進宮向皇帝回稟審問的情況。事關皇族血脈,必須先搞清楚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