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說遊宙去工地打零工,因為殘疾被拒絕了。
明天說他應聘隔壁茶樓的服務員,因為不會用電磁爐被罵得狗血淋頭。
……
唯一不變的,是每天都會放在我房門口的一束花。
小鎮上的人愛看他出糗,但大多心善。
他們逐漸接受了遊宙。
就連小黃,也從日日看見遊宙就龇牙,到現在搖著尾巴上前討食。
但在我面前,它都會假裝和遊宙不熟。
狗都知道我不喜歡遊宙。
尤其這種老抽色的狗,心眼子最多了。
轉眼又是平安夜。
小鎮這兩年旅遊經濟發展得不錯。
前年一部爆火的電視劇在這取了冬景,自此冬天都有不少遊客來打卡。
我處理完入住登記,推門就看見了院子裡的遊宙。
他蹲在地上修餐車,看招牌是打算出門擺攤。
「孟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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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我,他眼前一亮。
有些拘謹地摘了手套,又搓了搓手,才從籃子裡給我拿了個蘋果糖葫蘆。
碩大的蘋果裹著鮮紅的糖衣,被竹籤串著。
「平安果,每個人都有的,算是報答大家這幾個月對我的照顧。」
我沒接。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放著好好的少爺不當,在這沒苦硬吃,除了自我感動和給人看樂子,什麼也得不到。」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他一來就能支付一整年的房租。
我並不相信遊宙會落魄到需要擺攤維持生計。
遊宙這段日子臉皮厚了不少。
他將蘋果放回框裡,小心蓋上防塵布,轉身對我笑了笑,坦蕩道——
「真沒錢了。」
「我爸去年走了,什麼遺產也沒給我留。我媽給我的股份我用來換了你的消息,離開老宅的時候,我渾身就剩房租錢了。」
「但我覺得很值,孟孟。」
「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感同身受,直到今天我真的身受了,才明白你當初有多不容易。」
「幹服務員會被刁難,要背鍋,力氣活幹完,每天腰疼的躺不了床……這些你從沒和我抱怨過。」
我皺了皺眉。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
「你上次的問題我已經有答案了——我可以。」
「我可以看著你結婚生子,隻要你覺得幸福。我是沒有那麼崇高,我會嫉妒……嫉妒得發瘋,但一想到你會有一個完整的家,從此有人全心地愛你,我也會高興。」
「我現在一邊打工,一邊準備鎮上博物館的編制考試。」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在我穩定下來,能對自己和身邊的人負責的時候,你還沒有遇見想要共度一生的人,那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
他眼睛很亮,話也說的赤忱。
我相信他的真心,卻不會為此動容半分。
他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我試探著問過。
「明年你就二十二周歲,到法定婚齡了,如果明年我送你戒指作為生日禮物,你會高興嗎?」
遊宙當時先是一愣,隨即從背後攬著我的腰將我抱進懷裡。
「恨嫁啊,姐姐?」
他懶洋洋的調笑在我脖頸邊,伴隨著輕咬和一串細吻。
「我是不婚主義,你知道的。」
「等再過幾年吧,你再哄我幾年,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了。」
果然。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曾經做夢都想聽到的話,現在聽到了。
也覺得就那樣吧。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15.
聖誕節之後。
我和收購民宿的買家籤完了合同,當天就定下了機票。
三年前,我來到小鎮時滿身風霜,疲倦得幹什麼都提不起勁兒。
每天做夢,我都會夢見混亂細碎的記憶。
上一秒還是彼此依偎,互相取暖的溫情。
下一秒,我就看見遊宙輕蔑地說我窮酸、缺愛又好騙。
常常醒來的時候,心髒像被揉成一團,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氣。
和曾經媽媽離開的那段時間一樣。
隻是那個時候,我將全部心神轉移到照顧遊宙身上,以此麻痺自己。
我花了很長時間走出來。
完成了自我價值的構建,學會了自尊自愛。
所以我不會回頭。
反正從陳家拿的錢,和出賣遊宙掙的錢,足夠我衣食無憂一輩子。
我打算繼續完成學業,再四處玩幾年,看山看水。
或許多年以後我會安定下來,在我喜歡的城市。
但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離開小鎮的第二年。
曾經的員工和我闲聊,隨口說起了遊宙的死訊。
他通過了面試,考上了博物館的編制。
這我倒不意外。
他當年高考,靠藝術加分上的九八五。
讀了一年油畫系,因為手復健不成功,轉去了史論專業。
倒也算專業對口。
員工提起他也是一陣唏噓。
明明考上了編制,好不容易日子要好過起來。
卻在半個月前的一天,和一個女人在大街上糾纏不清。
「老板,還好你當初沒答應他的示好,這小子在外邊兒欠了情債呢!」
「那女的哭著喊著,說自己變成這個樣子都是他害的,現在被他弟弟刁難,在行業封殺,輪番給人陪酒被人羞辱也混不下去,要遊宙負責呢。」
我知道是陳莉。
算算日子,她的刑期也結束了。
「也算他們倒霉,那天霧大,警察檢查現場的時候都搖頭。監控顯示二人在車上又起了爭執,在搶方向盤。那女的可狠了,用個扳手一直打遊宙那隻斷手,這才翻了車,從護欄翻出去了。」
我想起這兩年從沒回復過的那些短信。
逢年過節都會發,大多是祝我平安康健。
大概是怕我拉黑,每次用的號碼還不一樣。
最近一條是三個月前。
我有些唏噓世事無常,卻也僅限於此。
小程序彈出課表提醒,我被拉回了思緒。
窗外天光破雲。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16 番外
和孟疏桐在一起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活在恐懼中。
我害怕她發現我的欺騙。
害怕她發現我和她的相遇,是一個荒誕無稽的謊言。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消沉。
父親想將我送出國,給他的好兒子鋪路。
母親自從十年前,被送到精神病院後,狀態越來越差。
她清醒的時間很短,偶爾看見我的臉,會對著我喊出父親的名字。
有怨恨也有哀求。
我害怕看見她這樣,所以我漸漸不再去看她。
日子一天天地過,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沒意思。
陳莉和我從小一起長大。
那段時間,她提起一個名字的概率很高,都是抱怨和詛咒。
孟疏桐。
她還給我看了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戴著髒汙的手套,在搬泔水桶。
皮膚很白,頭發很黑。
極致的黑白和破碎感。
「看她這副狐狸精的騷樣!和她那個媽一樣!」陳莉嫉恨地說。
我盯著照片看了很久,隨即心念一動。
孟疏桐很不聰明。
兩句話,一個哀求的眼神,她就把我領回家了。
明明自己都過得那麼潦倒,卻還是在看見我手上的傷痕時,露出不忍。
我從沒住過這麼破敗的房子。
站在門口,嫌棄地不願進門。
直到孟疏桐牽起我的手。
她以為我是拘謹,聲音很輕地安撫我,讓我別害怕。
我再次在心裡更新了對她的標籤——
缺愛、好騙、討好型人格。
我就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地在她家住下了。
那甚至不能叫個家,雜亂逼仄的一塊空間而已。
轉個身都費勁。
但孟疏桐對我很好。
我喜歡她揉小動物般揉我的腦袋。
我喜歡她怕弄疼我,輕輕給我按摩手腕。
我喜歡她聽我說話的時候,很認真地看著我。
……
每每這種時候,心髒總是脹脹酸酸的。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被愛的感覺。
曖昧混亂的那個晚上,我的意識很清醒。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不該做什麼。
我繼續自我欺騙,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也是計劃的一環。
讓孟疏桐愛上我,然後拋棄她。
我和她太像了。
所以我知道怎麼誅她的心。
我們在一起之後,孟疏桐更加依賴我。
她依賴的方式很特別,不是纏著我,向我索取。
而是不斷地給予。
給我愛和她能給的所有的錢。
好像看著我被她養的很好,看著我開心,她就會覺得幸福。
聖誕節,陳莉約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已經很久沒和他們聯系了。
正好孟疏桐有兼職。
我去陪了陳莉。
遊樂場的煙花很漂亮,但我頻頻走神。
煙霧遮擋視線的瞬間。
我想,如果孟疏桐和我一起看煙花的話,應該會很高興吧。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特意換掉了衣服,遮蓋了陳莉的香水味。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很慌。
開燈的瞬間,我看見孟疏桐在哭。
心髒像是被驟然攥緊。
還好。
還好她沒發現。
那天之後,孟疏桐對我越來越冷淡。
她不再抱著我,很小聲地說喜歡我。
也不再揉著我的手腕哄我。
我的心每一天都在下沉,說不上來的恐慌籠罩著我。
我總有一種感覺,我在一點一點地失去她。
我開始越發過分地纏著她。
隻有聽到她說愛我,不會離開我,我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哪怕我知道她在騙我。
真心是騙不了人的。
我得到過孟疏桐最赤忱真心的愛。
所以她騙我的時候,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果然,孟疏桐走了。
那天我的精神一直很差,焦慮煩躁的情緒讓我頻頻出錯。
不是被燒烤籤子扎了手,就是沒拿穩將食材摔了。
陳莉又開始提讓我分手的事情。
我聽得厭煩至極,沒忍住吼了她。
旁觀者清,有人沒忍住問了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上孟疏桐了。
陳莉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每一次我都在否認。
好像愛上被自己愚弄的獵物,是一件很蠢的事。
但一想到明天要和孟疏桐分手……
我終於放棄抵抗,思緒在一瞬間清明。
我就是喜歡孟疏桐。
我不要和她分手。
想明白之後,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
我想問清楚這段時間孟疏桐對我疏遠的理由。
我要挽回她。
可我看到的,隻有空的像個樣板房的家。
所有的情侶用品和孟疏桐的東西都不見了。
她隻給我留了一本日記。
「12 月 25 日,今天或許是我陪阿宙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我該怎麼對他說呢,明明答應了陪他一輩子,可現在我就要死了……」
「12 月 30 日, 以前我總是不明白, 為什麼阿宙的朋友們都不喜歡我, 現在我知道了。我看見陳莉吻他了, 他沒有拒絕。這樣也好, 至少我離開以後, 他不會太難過。」
「1 月 5 日,病情越來越嚴重了。今天復查的時候, 醫生勸我積極配合治療, 說不定還有希望, 但我知道沒可能了。媽媽就是這個病走的,而且治療需要很多很多的錢,阿宙的手一直沒好, 這筆錢剩下來, 也許可以給他找一個更好的復健室。」
「1 月 13 日……陳莉又來找我了,她給我看了她和阿宙的親密照,嘲笑我是小醜……為什麼要背叛我……」
「1 月 25 日, 我決定離開了。一想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們接吻擁抱, 做盡親密的事, 我就覺得惡心……至少在生命的最後,我想把時間留給自己。」
……
不是的!
我沒有和陳莉在一起!
我拼了命地想要解釋,我和陳莉唯一的一次親密接觸,隻有餐廳那一次。
我隻是為了向她證明自己沒有動心……
可孟孟走了。
她不要我了。
我隻知道享受她的付出, 驕縱地索取她的愛。
卻連她生病了都沒有發現。
我還……還和陳莉……
那一刻, 滅頂的悔恨和痛楚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眼淚洇湿了字跡。
我緊緊將日記貼在心口,痛得蜷縮成一團。
然後泣不成聲。
我開始瘋狂地找孟孟,所有醫院我都找了個遍, 卻始終沒發現她的蹤跡。
學校我也不去了,陳莉他們叫我, 也被我罵走了。
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我除了找孟孟, 就是爛醉倒在出租房裡。
渾渾噩噩地度日。
她恨我,所以什麼念想都沒給我留下。
明明在遇見孟孟之前, 我也是這樣得過且過。
她離開之後,我卻覺得這樣的日子窒息到令人無法忍受。
陳家出事了。
再就是我。
我終於意識到,孟孟似乎沒有死。
她去參加了陳巖的庭審, 戴了一條紅圍巾,氣色很好。
我從人群中掙扎著跑向她,然後失去她的音訊。
我知道這是她的報復。
我甘之如飴。
手上最後的股份用來交換孟孟的消息, 我覺得很值得。
她開了一家民宿,眉宇間都是松弛和愉快。
漂亮得驚人。
在那個清晨, 她心平氣和地對我說出那番話後, 心髒蔓延出熟悉的銳痛。
我不得不承認,孟孟真的不要我了。
她已經走出來了。
而我卻注定被困死在過去。
後來聽說她將民宿轉讓了。
我怕她心煩, 克制著逢年過節給她發短信祝福。
日歷上的每一個節日, 哪怕是植樹節都被我用紅筆圈出來了。
這是我能聯系孟孟的日子。
我套著熊皮玩偶服,擠在工作人員中。
「作(」再後來, 陳莉出獄,來找我了。
和她雙雙翻下懸崖時,我看見了這一生的走馬燈。
在回憶裡, 孟孟對我笑。
她很認真地承諾,會賺很多很多錢,給我一個家。
我能感覺到血液的流失和鑽心的疼痛。
眼前一陣陣發黑。
最後的最後。
我什麼都沒留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