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臉埋在我脖頸間,哽咽道。
我的掌心貼在他的後背,掌心下起伏的肌肉微微顫抖。
「不會不要你的。」
我輕聲敷衍道。
「過兩天是你二十二周歲的生日,我肯定得好好給你準備一份禮物嘛。」
你一定會喜歡的,一份禮物。
我們擁抱著彼此,極力從對方身上汲取溫度。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抬起臉。
正對著我的全身鏡,映出我嫌惡至極的神色。
一月二十八號。
我向房東告知了離開的時間。
房東說會在房子搬空檢查後,再退還我押金。
一月二十九號。
我寄走了所有行李。
除了遊宙的東西,還剩下了一些情侶用品。
一起做的陶瓷杯、情侶抱枕、一起 diy 的數字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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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扔的扔,砸的砸。
確保沒有遺漏後,我將鑰匙和日記放在茶幾上。
遊宙今天和我報備過,要和陳莉一行人去郊區燒烤。
明天是他和我「斷崖式分手」的好日子,他們當然要好好慶祝,用我的狼狽下酒。
其實就算遊宙不走,我也會找個理由打發他出門。
這樣倒是省心了。
登機前,我的手機上顯示了三十二個未接電話。
我漠然掰掉了電話卡。
既然要向前看,我就不打算回頭。
那些或明或暗的瞬間,好的壞的情緒。
我都不會記得。
11.
三年的時間轉瞬即逝,我在南方的一個偏僻小鎮安了家。
南方多雨。
我在民宿院子的檐下支了條搖椅,蓋了薄毯,躺在上面。
被簪子盤起來的長發壓在搖椅上不舒服。
我索性抽了簪子,任憑它散亂。
小黃搖著尾巴,拱我的手背,想把昏昏欲睡的我搖起來陪它玩。
「別鬧……」
我胡亂地揮手趕狗。
意識蒙眬間,聽見一聲艱澀至極的「孟孟」。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我一度以為是半夢半醒的幻覺作祟。
「孟孟……」
遊宙的聲音重了幾分。
透過噼啪的雨聲,讓我的思緒驟然清醒。
我從躺椅上撐坐起來,對上了一雙微紅的眼。
遊宙下意識上前一步,又在我冷淡的目光中生生止住。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他扯了扯唇。
聲音放輕,像是怕驚擾了我。
我的手慢慢摸著小黃的腦袋,反問他。
「你和我之間,似乎不是可以相互問候的關系吧?」
三年前,我先下手為強。
在遊宙生日的前一天,和他斷崖式分手,隨後消失得一幹二淨。
我留下了一本日記。
將自己塑造成重病不治,受盡委屈也不願拖累愛人的苦情戀愛腦。
一點小小的惡作劇,算是對他角色扮演兩年的禮尚往來。
但這並不是真正的禮物。
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在遊宙的手機裡,安裝了盜取信息的插件。
看完了一整晚的資料和聊天記錄,我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陳莉,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她就是當年那個小雜種。
我媽和陳父白手起家,她把所有的青春和心血都給了那個男人。
色衰愛弛,她賭輸了,被算計得淨身出戶。
我媽帶我離開的時候,我才七歲。
那是我從貧民窟搬進別墅區的第一天。
也是唯一的一天。
破舊的行李箱還沒打開,我就被告知要我和我媽一起滾出去。
我媽苦苦哀求,希望那個畜生能撫養我長大。
她說她沒能力,不想讓我跟著吃一輩子苦,求他將我留在身邊,讓我念書,給口飯吃。
就當養一隻小貓小狗。
陳父的嘴臉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高高在上,甚至眉眼都帶著一種扭曲的愉快。
他身邊站著一對母女,神色如出一轍的惡毒。
陳莉用方言罵我,讓我和我媽死出去。
那時候的她又黑又瘦,還在換牙期,和現在天差地別。
不怪我認不出來。
趕走我們後多年,陳父後知後覺我媽似乎留了一手。
他發家頭幾年,手段不太幹淨,替人洗黑錢,才完成了資本積累。
後來更是在稅務上做文章,陰陽合同塞了一保險櫃。
發現資料有被復制拷貝的痕跡後,他第一時間就懷疑到了我媽頭上。
遊宙在我身邊兩年。
除了配合陳莉,玩弄我的感情。
就是為了找這個。
我按他們說的,在我媽的遺物裡翻找了許久。
最終找到了一個小小的 U 盤。
我媽是個心軟到近乎軟弱的人。
她猶豫了半生,在憎恨和幻想出軌的男人會對她心懷愧疚間,平白浪費了機會。
猶豫就會敗北。
這是我從她身上學到的。
所以我用那個 U 盤,和陳父換了一個億。
找律師公開證明,以撫養費的形式清清白白地將錢納入我的賬戶。
然後,反手將復制版的資料賣給了他的對家。
陳家的衰敗僅僅用了一年。
陳父入獄,被判了無期。
他名下還有兩家洗錢的皮包公司,法人是陳莉和她媽。
陳莉母女也逃不了吃牢飯的宿命。
我甚至還去看了陳父判決的庭審。
他被禁錮著,失控地咒罵我。
如同喪失人性的野獸。
「三年前,你離開的那天……」
遊宙眯了眯眼,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
「我覺得很不安。」
「所以我早早回了家,卻看見幾乎清空的房子。」
「我們一起燒的陶瓷擺件你摔了,抱枕在樓下的垃圾桶裡,被剪刀戳得稀巴爛,合照一張也沒留下。」
說到這,他紅著眼,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真的狠心。」
「所以後來,我的那些文件合同泄露出去,我並不覺得意外。」
「你恨我,孟孟。」
他平靜又悲愴地看著我。
然後緩緩俯身,半蹲在我的躺椅邊上。
「這三年……我過得不好。」
「手上的資產被搶得七七八八,徹底成了棄子。手上的舊傷復發,醫生說無力回天,會是終身的殘疾。」
「最重要的是,我以為你真的病了。」
「我找遍了全市全省的醫院,就是找不到你,我快瘋了。」
「我每天每天都在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早點坦白,不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
「後來聽說你去看了陳巖的庭審。」
「我用手上最後的股份,交換了你的消息,才知道你是騙我的。」
「命運從來公平,我欺騙了你兩年,所以自食惡果。」
遊宙垂下眼,肆意張揚的眉眼滿是遮掩不住的緊張。
「我得到了懲罰,也向你坦白所有,所以孟孟……」
「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
12.
我沒急著接話。
遊宙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
那些我刻意遺忘的前塵舊事席卷而來。
他說他過得不好。
我當然知道。
因為這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在他的手機裡,發現的不僅僅是陳莉和我的糾葛。
還有他的身世。
遊家祖上富了五代,到他這輩逐漸式微。
他的父母是商業聯姻,私生子私生女像地裡的韭菜。
遊宙的手就是他的私生子弟弟暗中設計的。
他母親早幾年瘋了,被強制關在精神病院中。
所以,盡管遊宙是原配夫人唯一的孩子,也不受遊父的待見。
遇見我的時候,他說的話半真半假。
手上的傷是真的。
對方一開始,就是衝著讓他殘廢去的。
報復嘛,當然是往最痛的地方扎下去。
於我於他,才算公平。
我將他三年來暗中的部署和人脈資料,打包送給了他的好弟弟。
感情上的進退得失,有良心的人才會悔恨吃虧。
我才不要用真心,去賭他的良心。
隻有讓他真真切切的一無所有,對我來說,才算是道歉。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知道你在騙我的嗎?」
我頓了頓,開口問道。
遊宙一愣。
「三年前的聖誕節,你包場和陳莉過節那天。」
「那個被她羞辱的熊皮玩偶,是我。」
我平靜地直視他,親眼看著他臉上的血色盡褪。
「我為了二百的工資,險些被陳莉炸瞎眼睛。」
「那個皮套很重,冬冷夏熱,摔倒再站起來很困難。」
「我當時想,忍下所有的委屈,可以給你換一套更好的顏料,供你做復健。」
「直到我聽見,你拿我的貧困窘迫和陳莉取樂,揚言要和我斷崖式分手,看我求你,讓我內耗。」
「遊宙,踐踏真心的人,不配再被真心相待。」
雨勢漸漸大了。
民宿裡面有人探頭招呼我,「老板,能幫我看一下房間的熱水?」
我應了一聲,從躺椅上起來。
薄毯垂落,被我扔在椅背上。
「你和我之間,始於謊言,終於謊言,永遠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不要再見面了,免得彼此怨恨。」
13.
遊宙顯然是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他入住了我開的民宿,一次交付了一年的房租,似乎打算在這和我糾纏一輩子。
今天讓我看窗戶為什麼會響,明天問我暖氣怎麼開。
我和他再三言明,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可能。
他卻次次聽見,次次固執。
有時候我心煩,話說得很重。
他也隻是紅了眼睛,要哭不哭地消化完情緒。
第二天,又若無其事地衝我笑。
「我知道我很賤,你怎麼說我都沒有關系。」
「以前我辜負了你,現在我把真心捧到你面前,無論你踐踏也好,羞辱也好,都沒有關系。」
「我隻求一個機會,孟孟。」
我不堪其擾,把事兒都丟給了底下的員工,出去散了半個月的心。
回來的那天,從市區轉車回鎮上。
落地已經凌晨四點。
我打著哈欠,正面碰上了往外走的遊宙。
他生了副好皮囊。
哪怕如今落魄,隻穿了件舊夾克,霧色中,我也能一眼認出他。
看見我之前,遊宙臉上沒什麼表情,眉心一直微微蹙著,眼神很空。
看見我後,他先是一愣。
「孟孟!」
他失態地將我摟住,抱得很緊。
與我緊貼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夾雜著顫抖。
「我以為……」
「我以為你又消失了……」
他毫無徵兆地哽咽出聲。
「我問了很、很多人……他們都說不知道你去哪兒了,也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
這是我特意交代的。
不要對他說我的行蹤。
我本想著,遊宙找不到我,玩兒兩天覺得無趣也就離開了。
沒想到這都半個月了,他還在。
「松手。」
我冷聲道:「再抱下去,我報警了。」
遊宙一點一點將我松開。
他哭得很兇。
睫毛被淚水糊成一團,鼻尖眼眶都紅紅的。
「孟孟,我這段時間總做夢,夢見三年前你離開的那段日子。」
「你突然就消失了,我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在哪,過得好不好……」
「我不惹你心煩了,你別離開,行嗎?」
他壓抑不住的啜泣從字句中漏出。
「我不奢望你原諒我,像從前一樣對我好。」
「你能不能……就當多養一條狗,讓我能夠看見你,知道你過得好就足夠了……」
我時差還沒倒過來,被他哭得更是五味雜陳。
果然人的愛與不愛都有跡可循。
從前他隻要稍稍做出委屈的模樣,我都會心軟。
如今再看到他的眼淚和恐懼,我隻覺得疲倦厭煩。
已經過了中秋。
山上幾場雨,溫度越來越低。
我攏了攏身上的外套。
等遊宙逐漸冷靜,啜泣聲漸歇。
我才斟酌好說辭。
「遊宙,我並不相信你的話。」
他一怔,下意識張口。
我打斷他。
「你說你不奢望我原諒你,隻想看我安好,你真的能做到嗎?」
「看著我和其他男人相識相知,戀愛結婚,然後滿足於此?」
「你做不到的,你沒那麼崇高。」
「你隻不過是在賭。天天在我眼前耳邊提起過去的事,賭我態度會松動,日久之後,對你心軟。你很了解我,也向我索取慣了,所以你知道怎麼說怎麼做能打動我,也不會放棄向我索取。」
「如果你真的愛重我,你會對欺騙我的那兩年感到抱歉愧疚,而不是天天在我身邊試圖用曾經讓我心軟。」
「你其實並不後悔欺騙了我,你隻是後悔被我發現了。」
我並不擅長表達的自己的一些感情。
因為木訥,因為逃避。
離開的這半個月,我想了很多。
三年的時間能淡化很多情感。
那些歇斯底裡的愛恨都已經太過遙遠。
我不想再糾纏在爛人爛事中,重蹈覆轍。
所以在看見遊宙的第一眼便心煩到態度惡劣。
但逃避始終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在返程路上,我認認真真地理清了思緒。
「你騙了我兩年,我也騙了你一次。」
「我日夜打工白養你兩年,最後也讓你一無所有。」
「我就當和你兩清了。」
「你當少爺習慣了,自己都養不活自己的時候,還是別談感情這種奢侈的東西了。」
「你回家吧,不要再見了。」
14.
遊宙比我想象的更加固執。
那天清晨的談話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他離開時,脊背微微佝偻。
隻留下一句「我會向你證明的」。
全然沒有曾經意氣風發的勁兒。
他人沒出現在我面前,消息卻隔三岔五傳進我耳朵裡。
沒辦法。
少爺下放體驗生活,鬧出來的樂子成了全小鎮茶餘飯後的談資。
店裡的伙計天天和我八卦。